凌波刚好侧过头,母亲脸颊上红色的斑驳狰狞,让他内心好不容易守住的平静顿时又翻涌起来。
他恨,恨那一场大火,将一切烧尽,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了残破不堪的母子。他恨那放火的人,他和母亲不争不抢,却依然是他们的眼中钉。
“衡儿,我的衡儿。”正当凌波心中愤愤无处泄之时,女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凌波的眼泪顿时从那因为肥胖而显得异常狭小的眼睛里流出,母亲终于认出自己来了。
然而并没有,她只是又犯病了。
“衡儿,你快走,快走,衡儿。”说着,她便朝那窗户走去,似乎是想翻窗出去。凌波反应迅,他死命地拖着那女子,不让女子跳。那女子大力挣扎,嘴里出撕心裂肺的嗷嗷喊叫。凌波似乎对此情况驾轻就熟,大声喊着,“凌香、凌果,快来!”两个侍女不知从何冒出来,帮着凌波将那女子带离窗户,很快这房间便又点上了令人昏昏欲睡的迷香,一切又恢复了静谧。
当然,窗户又再次被封禁。
安顿好一切之后,凌波木然地下了楼。站在这小院之中,抬头看那楼上窗户里的灯光,在这夜里显得温柔而安详。而没有人知道,那本来给人以光明的灯火吞噬整个房间甚至整个小院时,屋内的人有多绝望。
而那时有多绝望,死里逃生之后就有多疯狂。疯狂到改头换面、改名换姓,只为有一天站在那些要将他们置于死地的人面前,质问他们到底为何这样做。疯狂到癫狂的时候,就会想,终究有一天会将那仇人同样置于大火之中,烧成灰烬,直到心中的仇恨也化为灰尘,随着他们的死亡而终结。
没错,他不是凌波,他是玉衡。曾经那个萧萧肃肃、温其如玉的小皇子,如今变成了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佞臣”。太白殿的真火,将那曾经如雪花般晶莹柔软的心,锻造成钢铁般坚硬。而那个温柔沉静、秀丽端庄的西宫娘娘慕青,为了保护她唯一的儿子,在火海中挣扎,虽侥幸留下了一条命,却从此过上了半醒半梦的人生。
在他们的这场逃生中,有一个人让玉衡终生难忘。如果没有他,恐怕自己早就灰飞烟灭,在真火中散尽灵气,从此不得生,永久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或许他该庆幸,自己如今虽面目全非,但是好歹有一副皮囊可以呼吸,可以报仇雪恨。
而那个人,已经消失的那个人,要怎样才能瞑目安心呢?或者,得等到天帝宴平和他的母亲咽气之后?凌波深吸一口气,再次面对着月亮,默默祈祷:“雷将军,若您在天有灵,一定保佑我大仇得报。”
是的,那一夜要不是雷震天冒死相救,玉衡和慕青都得葬身火海。但是对于雷震天来说,代价是十分巨大的。雷震天密谋已久,要将慕青救走。为此,他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宴平达成协议,推他上位。慕青所在的水庆殿失火,他不顾一切回去救了母子二人,将二人掩藏在妹妹雷茵家中。而这一救,也暴露了他的身份和目的。
雷震天的妹妹雷茵嫁给了凌家。凌家本就单薄贫困,能在这天庭有一席之地也是因为雷震天。凌家感恩戴德,便收留了这二人。雷震天本来想趁此机会带二人走,但当时凌波和慕青都受了重伤,尤其是慕青,已经是命悬一线。无奈之下只好留在了凌家。
可是不久,还没等到慕青和玉衡伤势好转,雷家便行迹败露,宴平为了能翻身,将一切罪责推到了雷家身上,因此雷震天再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带慕青回到她长大的地方,去冥界看看真正的摩舍那藤。
世人至今不知天帝如何处置的雷家,但从此雷家消失了。好在凌家因为职位低,并无直接参与的证据,新帝为笼络人心,未曾连坐雷茵及其夫家,但却一直不受重用。
之后几年里,凌波一直和母亲躲在凌家的地下密室,每天暗无天日,但好在雷茵感念兄长之恩,怜惜母子二人,吃的喝的都定时送过来。原本玉衡的耐心都要被那永无天日的禁锢给磨没了,但是事情出现了转机。
凌家家主得了重病去世了,不久,凌家夫妻唯一的儿子凌波也去世了。而这个世界是如此残酷,一家人的悲剧,有时候反而可能是另一家人的生机。
雷茵遣送了所有仆人,瞒下了所有人,放了玉衡出来,玉衡从此成为了凌波。玉衡于是从此和雷茵相依为命,感情日好。为了掩人耳目,他故意将身形变得和凌波一样,也学着他不学无术。雷茵对玉衡有再造之恩,她去世以后,凌波掌管凌府,才将母亲从地底下放了出来。他将这凌府重新修缮,为母亲建了独栋小楼,并在主要位置为雷茵立了神像,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别人的恩惠,也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的仇恨。
那戏台也是为雷茵而建。雷茵生前最爱民间戏本,唯一的爱好便是听戏,而且弹得一手好琵琶。玉衡本就资质不错,得了雷茵真传。那场大火之后,玉衡过的最舒心的几年,便是和雷茵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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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这片刻欢乐之时,他也没忘了仇恨。母亲疯了,他“死”了,却无一人追究。自从能够自由出入凌府之后,他便多方结交、打听消息,最终瞄上了宴平的独子伏夷。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伏夷的信任,拿到了天牢的钥匙,知道了他们的秘密。雷茵死后,他再无寄托。世上无人知道他是玉衡,唯一知道的母亲却成了疯子。
那原本被雷茵的温柔压下去的仇恨再度疯长。
于是他终于成了天上人人唾弃却又不得不对他恭恭敬敬的权臣凌波。
对于凌波来讲,回忆往事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凌府再豪华的小楼,也不会是水庆殿,那再葱茏的树林,也不会是殿内的那株木棉,和缠在木棉树上的摩舍那藤——那是母亲的最爱。而那再也认不出自己的母亲,也永远恢复不成从前温柔可亲的模样,对自己嘘寒问暖。
小楼昨夜又东风,往事不堪回中。
唯一相似的,便是这偌大的凌府和那空荡荡的水庆殿,都有一股冰冷和哀怨。这里几百间房间,除却那些侍女,就只有自己和母亲两个人住。而自己为了保命,每天都不知道自己今天要住在哪一间。而每一间都因为长久不住,即使是在这夏夜,也充满着凉意。
唯一有所安慰的,便是这怀中的龙头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