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生起一个念头,督主究竟是不愿回头,还是不忍回头?
或许这已经不重要了,陛下解脱了,他的死于督主而言,又何尝不是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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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砚辞驾崩翌日,许迦叶命周秉笔将他的遗诏昭告天下,奉天殿前,满朝文武一片哗然,确认诏书真实不虚后,面面相觑间不由心神震动。
陛下不是犯了失心疯,就是被许迦叶灌了迷魂汤了!
不,如今应当称先帝了。
众臣对先帝之死不乏揣测,自愿赴死、葬身火海,说出去谁信?怕不是被许迦叶逼杀了。
但先帝暴戾恣睢、残虐不仁,轻天下百姓如鸿毛,视满朝文武如夜壶,他走得早一些,于社稷而言说不准是一桩幸事。
至于女主江山、阉人摄政这一违背祖制、堪称荒谬绝伦的古今未有之奇观,他们不过稍稍腹诽了一下,视线扫过铠甲明光、兵刃喋血、一片杀伐之气的禁军队伍,思及已全然被许迦叶掌控在手的京营与北宁军,便顿觉何来荒谬之说,分明是吹响了盛世华章的号角。
昭华长公主登基,总做不出为了美色荒废政事、践踏臣工、成日发癫的荒唐事来。
秦王殿下掌摄政之权,却无生育之能,那更是妙至毫巅,天下人不必担忧江山易主,君臣亦不会上下相忌。
政通人和可待,舜日尧年可期啊!
他们将头低下去的同时挺直了腰背,作出一副在貌恭心服的基础上加入几滴气节的姿态来。
真有气节的硬骨头早就被殿下不知“请”到何处调教去了,十几天没见人影,恐怕不是进了诏狱,便是入了黄泉,给先帝打头阵去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还是沉住气为好。
内阁首辅徐法胜环视四周,见满目皆是“俊杰”,心知大势已去,他想再有所动作已然不能了,心下长叹一声,也将头低了下去。
他们等待许迦叶抑或是昭华长公主驾临,却久久未见其踪影,殊不知二人如今皆在宫外。
许府中。
李云舒将臂弯里拢着的两只山雀塞到许迦叶怀里,轻手轻脚地扶着她从床榻上坐起来,行至桌前倒了一杯温水,回转过身将茶杯递给她。
许迦叶半倚在榻上,轻咳了两声,被子顺着身躯滑落。
李云舒目光划过她身前,不由微微一滞,眼睛立时便睁大了:“你……”
许迦叶眉眼微弯,将两只雀儿往怀里拢了拢:“殿下没有看错。”
两个白团子将头埋在柔软里,哼哼唧唧地叫了好几声,声音软糯糯的。
李云舒耳根发烫,忙别开视线,稍稍恢复镇定后,凑近细瞧许迦叶的眉眼,明明她身上的味道泉水般明澈清浅,她却觉一股香风拂面,一时间头晕乎乎的,心间莫名泛起痒意。
没想到许迦叶竟是女子,她心生如涟漪般荡开的欢喜,如此一来,他们便好更相亲近了。
许迦叶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微别过头去,鬓边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
李云舒望着她因重病卧床而倦怠憔悴的面容,心中的欢喜渐渐淡了下去。
这么多年来,许迦叶怀揣着这个秘密在险恶宫闱中艰难求生,于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上几度浮沉,每一步都在刀尖上行走,心中的忐忑可想而知。
更别提她还屡遭李砚辞胁迫折辱,女子在这种情境下总是更可怜的,不说旁的,一碗碗避子汤药灌下去,身子也坏了大半了。
怪不得她的身体这些年来总不见好、动辄缠绵病榻,好不容易脱离了李砚辞的魔爪,却又重病缠身,那个畜生不免死得有些太轻易了。
她眼眶酸涩难忍,将许迦叶的手包裹在手心,哑声道:“你受苦了。”
许迦叶抬起眼睫望向她,见她泫然欲泣、眸中满是疼惜,心知她恐怕脑补了些有的没的,心下叹了一声,心道这恐怕是李家人的通病。
李云舒动作轻柔地帮她将发丝拢至耳后,正欲再说些安慰之语。
恰在此时,秦安在得许迦叶允许后掀帘而入,向她呈递上一封书信。
许迦叶扫了一眼信封,又是薛柏清的信,也不避着李云舒,当场将信拆开。
前段时间薛柏清在信中说他已安排好了一切,可助她假死脱身,她所谋甚远,怎么可能远走偷生,自是一字未回。
这么长时间过去,她把控朝堂的消息料想已入他耳,不知他作何感想?
她垂眸翻看,唇角轻轻扬起。
薛柏清在信中言他有眼无珠、不识真神,昔日竟因政见不合与她这等人物起了龃龉,说了许多讨好她的话,发誓今后愿任她驱策,唯她马首是瞻,言辞中极尽卑微之能事。
她回味了一阵子,不禁笑出声来,薛柏清啊薛柏清,你也有今天?瞧着那般端方正直,竟也有因忌惮她的权势而逢迎的时候,他若在她面前,她高低得问他一句:“薛卿为何前踞而后恭?”
李云舒见她笑得开怀,也跟着笑了起来,心知这书信的内容应当与政事无关,便问道:“不知是谁的书信?令你这般开怀。”
许迦叶给薛柏清留了些面子,挑出一页不那么低声下气的给李云舒瞅了一眼,笑道:“前慢后恭,思之令人发笑。世人言其光风霁月、颂其高风亮节,皆是被他蒙蔽了。”
李云舒起初不敢相信这是薛柏清的笔墨,先不论他以性情刚正闻名,纵使是为了不让昔日养望之功亏于一篑,也不该如此自损声名才对。
但她回想起他字里行间虽竭力压抑却仍波涛汹涌的柔情,抬眸望见许迦叶晶亮的眼眸和久未消散的笑意,心中突然有所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