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自觉地伸手撑着下颌,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转向陆风行。
陆风行怔了怔,低声说:“我不知道。”
陆建柏摇摇头,在杯底的茶水里按灭了香烟:“2010年,我和我妻子从筑诚离职,开创了裕盛地产。后来我陆陆续续听说过大哥的消息,都不太正面。在2015年,我私下见了他一面,却发现他更加自负了。他赚了很多很多钱,但他也……花出去了更多钱。”
回忆一点点浮现在陆建柏眼前。那时裕盛地产好不容易从一众雨后春笋般的地产企业中脱颖而出,离开了筑诚的一切渐渐走上正轨,陆建柏就接到了大哥的消息,约他在cbd大厦最高层的旋转餐厅见一面。
洁白的餐巾迭成一只小小的天鹅,被侍应从桌角一把拿起,铺平放在陆建柏和对面的男人膝盖上。陆建柏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由自主地想,引颈就戮的天鹅。
对面那人头发已经有点花白,这一顿饭吃得无比沉默,最后他放下餐刀,忽然低声说:
“我喜欢从高处看着s市。”
在他们身边,巨大的落地窗下是繁华的广场,稍稍抬眸望去,数条从城市的心脏地带伸向周边的高架桥,飞速移动的私家车构造出一条旖旎的灯带。
浮华总归迷人眼。
“小老弟,”功成身就的男人勾起唇角,“你离开筑诚这么久,后悔么?”
这种话,即使是在陆建柏离职的那天,他也不曾问过他。
陆建柏感到自己从额角滴下一颗冰冷的汗珠,他垂下目光,半晌才说:“我觉得……家人也很重要。有时候,家人比工作更重要。”
说完这句话,他的内心一片空白,甚至不敢抬头看那个秃鹫般的男人。
空气沉寂了几秒,陆建柏听见对面的男人用指尖敲了敲桌子,声音有些喑哑:“你很聪明,我没看错人。”
陆建柏缓缓抬起眼睛,视线触及对面男人灼灼如狼的眼神,像触了电般立即收回。
“小老弟,”男人上半身的阴影暗暗地笼罩着餐桌,双臂撑在桌上,向他倾过身来,“你离开得……正是时候。”
……
“最开始,2015年,他把先前用在银行和企业的那套话术,用在了我身上。”陆建柏望着杯底的茶叶残渣,仿佛回到了那个有口难言的夜晚,“裕盛地产成为了他融资的对象。我没有看过他的负债款项,前几次他都按时向我补上了款,但我没有放松警惕。”
茶水已经凉了,却依然透出醇正的红茶香气。
钟意咬了咬唇,痛感穿过麻木的皮肤,刺激着她苍白的脸颊。
蜷缩的指节忽然传回异样的温暖触感,低头一看,陆风行已经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从那时开始,我愈发强烈地感知到,筑诚地产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强大。”陆建柏将茶杯推到一旁,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是谁也想不到,仅仅三年的时间,筑诚地产就正式宣告了破产。”
“那些股东,还有晚报的报道……”钟意的眼神颤了颤,不自觉地握紧了陆风行的手,“都是,假的么?”
“半真半假。”陆建柏交迭的双手撑着下颌,神情从未像这般严肃,“刚开始,他向我们的账户汇款还账;后来,他向裕盛地产贩售股权,以冲抵筑诚欠我们的债务。随即,全国遭遇了市场最大的地产风波。筑诚的资金链断裂,宣告破产,我们面对自己企业旗下的工程都有些捉襟见肘,更别说收回投入筑诚的股资了。”
“所以,”钟意深深吸了一气,“您和您夫人后来同意陆风行去读计算机而不是商科,也是因为地产风波的影响么?”
“是啊……”陆建柏按了按太阳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他连这件事也告诉你了么?”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陆风行刚开口,嘴就被钟意伸手轻轻捂住,只好认命地坐正了。
陆建柏隔着眼镜重新观察了一下钟意,这次带着明显的惊讶。大概连他也没有见过,能让自己儿子从扑克脸变成话痨,同时还能把陆风行治得服服帖帖的人吧。钟意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她敢打赌,陆建柏到现在也不知道陆风行高中去黑网吧的事。
“他很少谈及跟我们的事情,”陆建柏和蔼地笑了笑,“尤其是这种几乎持续了一个月的冲突。我爱人对他擅自行动很失望,但更不可能让风行复读,我们不接受也得接受。不过,我们那时正在讨论裕盛的转型问题,所以我们算是不那么抵触地接受了。更重要的是,经历了地产风波和看着筑诚破产,我突然意识到,与其让陆风行一辈子都待在他不喜欢的大船上,不如把他的大海还给他。”
“他不是这样的,”钟意忽然露出了一点笑意,“不会是你们把他的大海还给他,如果你们不放行,他一定会从房子里翻窗出去,拥抱他的海。”
因为他和她,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一样热烈,一样无拘无束。
即使他们曾经和现在看上去如此不同,但他们早就拥有一样的灵魂,从七年前在老城区巷口见到他的那一面开始,她就知道了。
所以她那时没有揭穿他的行径,只觉得他有点可怜,因为她的家庭氛围和他截然相反。
但是在道德面前,她……
钟意再也笑不出来了。
陆建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转瞬即逝的失落,沉了沉声音,继续道:“关于股权的一切资料,都已经被我保存了。如果你有检查的需要,直接告诉我。至于《晚报》,他们不可能接触一个事发后被严密监管的人……”他顿了顿,蓦地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