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顺从地接过风筝线,目光却没有转向风筝,而是默默地看着一身职业装束的父母,匆匆地向公园一角的人群走去了。
是去应酬吧。
七岁的钟意脑海里其实并没有“应酬”的概念,但是男孩脸上那种似乎没有什么波动,又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深深地刻进了她眼底。
这时太阳愈来愈低,假山上下的孩童大都跑得气喘吁吁的,四散去寻找各自的父母了。
钟意看着男孩站在同一个地方,任由手中的风筝停在几乎是同一个地方;她摇了摇头,手脚并用地迅速爬下假山,轻轻从背后靠近他,突然在肩膀上拍了一下。
男孩一激灵,转过身来看着她,却什么也没说。
“你叫什么名字?”钟意率先问。
男孩抿起唇,深黑双眸看着她,并不回答。
他在打量她。
她却并不觉察,自己已经找到了下一个话题:“我一开始找大家去假山玩,怎么没看见你?”
男孩沉默了一会,顶着钟意渐渐透露出“你不会是傻子吧”意味的怜悯目光,终于轻声说:“我来得比较晚。”
他的声音很正常,逻辑也很清晰,她的视线一下子松懈下来。
公园上空刮起了风,男孩背后的风筝线开始晃动。
钟意抱起双臂,冷不丁问:“你爸妈为什么把风筝给你?他们难道不知道,小孩子在没有大人在场的情况下放风筝,是很危险的吗?钢丝可能会勒住你的脖子,或者刮伤你——”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孩抬起眼,果断地打断她。
钟意悻悻地停止指手画脚的提醒,从鼻子深处哼道:“我刚刚看见你在喂鱼,又突然被你妈妈打断,觉得你很可怜。”
男孩愣在原地,耳朵边缘微微泛起一层粉红,抓着风筝筒撇嘴道:“要你管。”
他果然转身就走,手上却一个没拿住,风筝筒脱手飞出,砸在他们面前的草坪上。
风声依旧尖厉,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风筝筒没了阻力,顺利地顺着草坪滚向前方,速度越来越快。
男孩惊呼了一声,这是钟意第一次听见他发出如此大的声音。
她抱起双臂,看着同龄的男孩不顾她的目光,转身去追草坪上滚动得飞快的风筝筒。他的双腿也越迈越快,很快和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钟意看见他终于停下脚步,将风筝筒紧紧抱在怀中。
她摇了摇头,抱着双臂向他走去,顺着风的方向,大喊道:
“为什么不放风筝飞走?”
男孩追出了满头汗水,看见同龄的女孩迎着自己走来。
风声将她的声音送到他耳畔,他顿了顿,忙于擦汗和整理衣衫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他抓着风筝筒,学着她的样子,喊出了声:“这是我爸妈给我的风筝,我要看好它。”
他听见女孩咯咯地笑起来,远远的,她的笑声清亮得像挂在他自行车把上的铃铛。
女孩再次张开口,那一瞬间,他听见了狂乱的风声,看着她的裙摆在风的正中卷起来。
他听见她的声音更大了,站在风中,她清晰地问他:
“是不是你爸妈让你做什么事,你就一定要去做?
“你有想过,自己想做什么事吗?”
钟意停在原地,潦草地压下裙摆。是的,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带着孩子们在假山间攻防,她又不是穿不上新裙子。
她看见男孩抬起头,他的目光忽然亮起来。
转瞬之间,那点光亮却又消失了,重新和她对上视线的,再次是刚刚那双沉郁的深黑双眸。
陌生男孩的咬住唇,用力揽起风筝筒,格外坚决地背朝着她,一步一步,向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钟意没有动弹,唇角却忽然扬起了弧度。夏日傍晚罕见的大风终于停了,她向和他相反的方向走去,回公园找她老爹。
?
“虽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性,”镜片后闪过锐利的目光,陆建柏看着一张办公桌之隔的年轻女孩,低低地叹了口气,“如果你父亲替筑诚地产做的那些事,并不是出于他的自愿呢?如果你的父亲,只是被他的职务和上司牵连的呢?他是税务师,如果筑诚上级让他做这些,并且许诺把股票给他,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也是为什么,你和你父亲的房子最终会被回收抵债,因为你父亲不得不将他自己,和筑诚捆绑在了一起。”
陆建柏斟酌着措词,终于说出了自己这个看起来很有安慰钟意之嫌的观点,忽然注意到,面前的女孩从站起来开始,视线就一动不动地停在一旁的照片墙上。
在他的办公桌旁边,挂了满满一墙的相框,有些照片是很新的,有些已经泛黄了,记录着他大半生打拼的痕迹,正中间是他和妻子、儿子,一家三口的合影。
照片中的陆风行十八岁,手握那张至关重要的高考录取通知书,他和妻子当时正在为地产风波担忧,又出了陆风行更改志愿的事,镜头记录下的三个人,笑得都有些勉强。
陆建柏刚想开口,却看见钟意慢慢地走到那张全家福旁边,伸手指向另一副相框。那是2007年,筑诚地产举行公司庆典,刚刚向领导敬完酒的陆建柏夫妇牵着七岁的儿子,被他们匆匆擦干了头上和脸上的汗的儿子紧紧地举着风筝的滚筒。镜头前有三张微笑的脸,背景是公园一望无垠的草坪,远处伫立着假山,流淌过淙淙的小河。
钟意抬起手,声音颤抖得惊人:“陆哥,这个男孩,原来是你么?”
追风少年意(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