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蒙极晚,不受教化,长到十岁也背不上来几首诗,学不来装腔作势,一如襁褓中懵懂的稚子,或哭或笑,全凭本能。
好些人背地里说我天生愚钝,连偏爱我的父皇都不曾夸赞我聪明。父皇对我,是不抱有丝毫指望的,他一边培养未来继承大统的太子,一边扶持为我母妃效力的将领,并早早赏赐我一处富饶的封地,这样即便他万年之后,新皇登基,我一有钱有权有地的长公主也断然不会受了委屈,依旧与他在位时一样尊贵体面。
可我当下完全不明白父皇的一番苦心。现在想来,大抵是因为我身体里流淌着一半的兽血,骨子里野性难驯,所以年幼时较比寻常人总显得有些蠢笨。
其实,我自己也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意承认,那个时候的我,既骄傲自负又敏感自卑,非常矛盾,拧巴,以至于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情绪爆发起来会像豹子一样上蹿下跳,在旁人眼里同疯子没什么区别。
我知道,除了父皇母妃,根本没人真正喜欢我。
因此当我远离父皇母妃,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时,面对全然陌生的人,我心里最多的是恐惧。
直到郁润青出现。
很难想象她只比我大两岁。十四岁的郁润青已然出落的很高挑,模样也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束着高高的马尾,穿着色彩明艳的衣裳,总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少年人独有的俊俏。
我不仅开蒙晚,个子长得也晚,踩着粉底的小靴子,才堪堪到她胸口。
郁润青一度当我是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她牵着我的手去姨母房里用早膳,坐在我旁边,在我喝粥前一定会低下头来小声说:“记得吹一吹哦,小心烫到。”倘若我将一碗粥吃干净,她便捏一捏我的脸,或者拍一拍我的额头:“真乖,待会捉一只小兔子给你玩。”
我从那时开始长大。
我睁圆双目,义正言辞:“郁润青,我不是小孩子,别把我当小孩子。”
我第一次叫她郁润青的时候,她惊讶了一瞬,然后笑着说:“我生下来到现在,还头一次有人对我直呼其名呢。”在候府里,她是“阿满”“满儿”“满满”“润青”。
我不要和旁人一样,我决定永远直呼其名。
可她对我的称呼总是没个准。最早她当我是远房小表妹,自觉为母分忧才整日哄着我玩,对我也算不上多亲近,高兴了就喊一声“小妹”,不高兴了就皱起眉头盯着我,略有一点威胁意味说:“诶,那小孩儿,皮痒痒了是不是?”
后来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深厚,我的身份也随着京州城里局势好转而公之于众,姨母嘱咐她待我恭敬些,她便一会唤我“灵姝”,一会唤我“殿下”,一会稀里糊涂的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托我上马的同时忍不住说:“小矮子,你吃那么多怎么不长个啊?”
再后来,我的兽耳和异瞳遮掩不住了,她称呼的方式更稀奇古怪,什么“小豹子”“豹豹”“豹公主”,完全是张口即来,逮到什么喊什么。
我原本很憎恶这对兽耳,也无法接受身体里流淌着的兽血,总觉得,我的皮囊下藏着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凶残又丑陋。可让郁润青一声声“豹公主()”唤着,我倒渐渐释怀了。
她是要与我相守一生的人呀,她都不在意,我又何必在意。
因为郁润青,我懵懵懂懂又陡经变故的那一年,在岭南度过了一段漫长且快乐的日子。母妃复宠,派人接我回京,我还依依不舍,想要把郁润青也带回去。
可惜郁润青不愿随我回去,她说正如我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家,舍不得父母。
骗子。
她欺负我年幼,欺负我愚钝,根本没有和我说实话。
我也真是笨到无可救药。第二年,第三年,每每来岭南,我都像个傻子似的追在她身后,做她的跟屁虫,做姨母口中的小狗皮膏药,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她待阿檀?()_[(()”与旁的兄弟姐妹全然不同,还总跟着她一起去竹园找“阿檀”玩。
姨母知道后,免不得叹息,将我拢到怀里说:“竹园那么远,今儿个又下雨,做什么非要跑到那边去呢?”
郡主娘娘,公侯夫人,整个岭南再没有比姨母更精明强干的女人。姨母在暗示我,已经暗示的非常明显了,只要我动脑子想一想姨母的问题,怎么也该警醒一点。
可我虽然长大了,但心性还是稚嫩天真。那时的我像一只骨骼拔节,日益强壮的小豹子,身体里装满了无处宣泄的精力,被姨母抱了一会便按捺不住的跑出去了。
转眼来到第四年惊蛰,我如约赶赴岭南。
郁润青特意在关口接我,一见到我便很惊喜的扑过来抱住我:“小豹!你怎么突然长高啦!都快和我一样高了!”
我开心的简直说不出话,我觉得她想念我,一如我想念她那样想念我。
“郁润青!”我很大声的告诉她:“我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当然会长高!”
郁润青揉了揉我斗篷下的兽耳,笑着说:“那你现在上马不用我抱着了?快来!看看你十六岁生辰的贺礼!”
我十六岁生辰的贺礼是一匹小红马。其实也不该说小红马,它高大强健,毛色发亮,浑身布满流畅漂亮的肌肉线条。只是年纪小一点,才两岁。
我真的真的喜欢极了,我给那匹小红马取名叫晚霞。
郁润青摇摇头,不太满意:“真俗气。”
我捂住小红马的耳朵:“才不俗气!”
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是惊蛰,岭南已然春暖花开,我抵达关口正是黄昏日落时,关口之外盛开着漫山遍野的桃花,不知为何,我一下子想起郁润青曾经教我的一句诗——漫山高下武陵花,一片红酣散晚霞。
郁润青说她读过许多与落日晚霞相关的诗词,天色将暗,凄凉时候,难免愁绪满怀,唯独这句好一些,叫人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意。
她所说的快意,我不太能领悟。
我只想永远记住那一幕,记住那一日的晚霞。
()而那一晚,我依旧和郁润青睡同塌而眠。她睡相很好,就是畏热,被子只盖了一角,一手放在枕边,右手搭在腹部,瓷白的脸泛着淡淡红晕,呼吸绵长而轻柔。()
我趴在一旁,双手托着腮,盯着她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