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御座上坐得是乾隆爷,二十有八,在位三年励精图治,颇有乃祖康熙爷的风范,京城官民无不夸赞。
各家女眷们,则津津乐道于他与皇后娘娘富察氏的情深义重。
甄家这里,因为与荣国府贾家来往密切,有时候养在深闺的姑娘们,还会评点几句贵妃娘娘高佳氏,也就是出自贾府的贾元春。
甄三姑娘托着腮说:“自从四爷登基,就再没来过府里了。也对,皇上出宫与王爷出行,肯定是不一样的。他在紫禁城里,轻易出不得。香菱,你还记得四爷长什么样子么?”
放下手边正端详着的圆架子绣棚,甄香菱先回应了甄二姑娘的问话:“二姑娘,这个花样子确实精巧,不过,您的配色,若能多些间色,比如月白、蛋青色之类,乍看不起眼,掺进去可能会更灵动。”
然后,甄香菱才扭脸看向甄三姑娘,笑着点头回应:“我那时候已经八岁了,怎么不记得?万岁爷一副威武样貌,却待人和善,见之忘俗呢。”
甄二姑娘抿唇笑笑,轻声谢过甄香菱的指点,顺着说:“可惜上回选秀,我生了一身疹子,难看得紧。祖母说这样参选不恭敬,亲自进宫向太后娘娘说明原委,这才罢了。这回三丫头必定中选,只是不晓得会不会入宫罢了。”
甄三姑娘情窦初开,吃吃艾艾地摇头:“万岁爷那般人物,岂是我能肖想的?我也知道,有祖母的情面在,二姐姐又没选秀,这回,大约会留下我。估摸着,是指给哪个王爷贝勒吧。只希望能有万岁爷的风姿一二就好了。”
最后一句低不可闻,甄香菱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绕着一束淡金色绣线,是刚才挑出来比划给甄二姑娘看配色的。
父亲真是将她当成男儿教养。
尤其是这几年,他老人家身子骨不好,更督促严格,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让甄香菱习字背书,盼她多懂些圣人道理,以后漫漫人生路,有定力有决断,不会行差踏错。
母亲自然待她如珠似宝,却有着不一样的教养念头。
女子以德容针指为要,能洗手做羹汤、为夫君做针线,才是博得夫家尊重和怜爱的关键。
于是,封氏将自己一身本事悉数教给女儿。
甄香菱十岁上下,就能绣出颇有可观的景物炕屏,送了给甄家老太太,得了好大的喜欢。
如今不过十二稚龄,她一手利落精致的苏杭针绣法,在街坊中广传美名。
甄家姑娘们、得脸的大丫鬟们也爱向她请教,无形中地位更高了些。
今日,看女孩儿对未来十分憧憬,面带羞意,甄香菱明白,甄三姑娘内心,想必是愿意入万岁爷后宫的,只是怕被人笑话,话说得收敛而已。
不知怎么地,她想到自己的前世。
自三岁元宵节被拐子拐走,她再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朝不保夕、四处漂泊,哪里有空生出什么小儿女心思?
还是遇到冯渊,向拐子买了她,香菱觑着文弱瘦病的买主,一心以为这位是后半生的依靠,对他多了三分仰仗的心思,就像是溺水之人遇到救命稻草,却没有半分旖旎情意。
谁成想,霸王薛蟠横插一杠,打死冯渊,强夺了她为妾,带着全家进京,落居在亲戚荣国府辟出的梨香院中。
薛蟠相貌不算丑陋,与宝姑娘一母同胞,眉眼有六七分相似,而宝姑娘,是香菱认为她前世生平所见里,有数的美人儿了,也就是林姑娘可与之比肩。
薛蟠对她不打不骂,初时也有些做小伏低、讨美人儿欢心,可是京城花花世界很快迷了他的眼,将已经到手的香菱抛之脑后,不闻不问,像是忘记自己还有这房妾室一般。
香菱自然没法对这样的男子生出什么牵挂爱恋的情意。
相较而言,与她家常作伴的薛姨妈、宝姑娘,不轻贱她,不使唤她,正经当个人对待,甄香菱对她们母女的感情,还来得深上几分。
所以,她白白活了一世,不过二十多岁,却完全没尝过牵肠挂肚的情爱滋味。
今生,她一心牵挂父亲身体,年纪也未到,模模糊糊懂得甄三姑娘的心思,却不能感同身受,只是羡慕对方有花朵儿般的憧憬。
这时候,未经通报,甄宝玉径自举着一封书信进来,亲亲热热地告诉一众姐妹们,他爹近日将回京来。
甄四姑娘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二哥哥,你乐什么?书都背会了?”
后面的话全噎进了喉头,甄宝玉立时三刻垂头丧气,脚尖踢着地上青砖缝隙,嘟嘟囔囔地:“爹总不至于一回来就挑我学问吧?”
看着十五岁的小少年这般不掩饰情绪,喜忧转化迅速,甄三姑娘与甄香菱相视,一同抿嘴,无声笑了。
甄二姑娘打圆场:“好了,四妹妹,别逗弄宝玉。叔父回京是大好事,祖母盼了多久。宝玉和三妹妹能亲近父亲,我都替你们高兴,快别绷着脸了。”
甄宝玉想起他此行的目的,又换一副神情,说道:“我刚从祖母那边过来,她老人家同意了,五日后,让我接船去。二姐姐正在议亲不方便出门,不过……”
他抬抬手,挨个点过去:“三妹妹、四妹妹,还有菱妹妹,你们寻常难得出去逛,这回,和我一道去吧。祖母点头了的。我会照料好你们的。”
“嗯……还有傅妹妹,我给她下个帖子,她想必愿意一同去的。前阵子她不是还说惦记舅舅来着?”
甄三姑娘撇撇嘴,哼唧着说:“咱们家姐妹去,也就罢了。邀傅秋芳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