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听明白了,知道是姑娘不禁吓,冷冷瞪着弘昼,也不发话。
弘昼自知不太妥当,讪讪笑一声,假意从窗口看一下日头,自己给自己打圆场:“皇兄,一没留心,这都饭点儿了,既然来了,就在弟弟这里,随意用些膳食吧?”
“守着棺木用饭?”乾隆帝收回目光,在殿内任由视线随意梭巡,语带敲打。
片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有意无意,凝视着方才殿门口遇到的女子。
这倒是有缘由。在场的,大约除了甄香菱是地道的汉家姑娘,其他人都是满族身份,行事自然张扬,嗓门再压低也带粗豪。
即使是那些姑娘家,动作也要大开大合几分,丢白帽、脱白衣的举止,丝毫没有羞怯的意思,大约在她们看来,只是临时披挂的最外面一层装束,一丝春光不露,不需避人。
而甄香菱来得晚,没有被勒掯着加上观丧礼客人的打扮,还是本来面目,不需多做什么。呕吐之人虽然方才站得与她极近,却是正前方,秽物基本没触及到她的裙子、鞋面,稍稍低头检视一下,也就罢了。
在一众姿态各异的衬托下,亭亭玉立的甄香菱抱持安静,向隅而立,偶尔还欠身往后再让一步,以便仆从们经过,姿态雅致,毫无火气,是燥夏里难见的“定”。
乾隆帝遥遥看到的,是她隐约的侧面,这回细细以目光描摹女子的五官,越发感受到惊艳,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舒心。
“皇兄,皇兄?”弘昼的声音拉回了乾隆帝的心神。
帝王清“咳”一声,不知是应是痒,就见正殿又换了模样,棺木被拉走了,白色装裹通通消失,空中飘来淡而不散、香而不腻的檀香冰麝气息,一切如常,就是极完美的宫殿样子。
殿中人都少了许多,尤其是女眷们,大多退散,乾隆帝眼角余光看到,不知名的汉家女子也被人弓身殷勤请了出去。
乌扎库父子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弘昼,也提心吊胆地等着帝王的论定。
由这两个臣子如出一辙的紫赯大脸和怒目神色,乾隆帝想到,弘昼也是自己血脉至亲,一下子就心柔软了不少。
算了算了,自家亲弟弟,再混闹,可不是也只能自己兜着?
乾隆帝带些疲累之意地摇了摇头,随意说了几句,意思就是自办丧礼这事不得外传,弘昼更不许再生别的事端,明日就在御前侍卫的“陪同”下,好生给讷亲赔礼,算是个交代。
“看看你把大家伙折腾的。姑娘们、小伙子们,你岳父、岳兄,生生陪你做戏,连饭都不得吃。把人给饿吐了……哼……待朕回宫,讲给皇后听去。你要好生招待众人,府里的酒菜,不许让人挑出不是来,不然也是打朕的脸面。”
“是是是,皇兄放心,不把他们吃得捧着肚子、叫唤说吃撑了,我一个人都不让离府,行了吧?”
乾隆帝都已经转身要离开了,闻言又回头瞪弘昼一眼。
方才软的硬的都说了,甚至用了冷嘲热讽,乾隆帝还是没把弘昼混不吝的劲儿掰过来。到底不好再责骂与自己同岁的亲王,他也累了,“哼”一声,就当自己没听见,还是甩袖而去。
坐上御辇,乾隆帝揉揉额角,闭目养神,却又想起娇俏可人的汉家姑娘。
看样子,她就是脾性软糯不会拒绝的,也不晓得是王府里谁的什么客人,身材细瘦,想必胃口也不大,不会真的吃不下硬吃吧?
在脑中勾勒出那姑娘蹙着眉心、西子捧心一般捧着肚子的情况,一脸不情愿地看向满桌子十来盘牛羊肉硬菜,眼角就像方才匆匆一瞥那样勾泪带红,可怜巴巴的样子,乾隆帝终于笑开,唇角上扬了两分。
心随意动,他屈指在另一手掌心“叩叩”两声,吴书来立刻轻声询问:“万岁?”
乾隆帝眼也没睁,语气浅淡地吩咐:“让她进宫吧。”
没头没尾,所指不明,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吴书来却一听就懂,这便是伺候人的本事了。
“喳。奴才遵命。”
不过,吴书来本以为这一句话,对于汉家女子来说就是足够抬举了。
乾隆帝又想起她护着小胖格格的瞬间,以身为垫,也算让人意外的柔里藏刚。再者,有些汉军旗的姑娘们,偶尔也会做汉族打扮,其人身份还不一定就是普通百姓,蓦然起了三分尊重之心,遂补上说:“她若是旗人,就参与选秀,别吓着她。”
“奴才一定办妥当了!”
乾隆帝对这姑娘、也就是甄香菱的用心,就这么多了,点点头作罢,心思转到日理的万机之上,根本不会在乎,女子自己的意愿。
他的想法里,根本不会存在,姑娘不愿意入宫的可能。他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景。
甄香菱自然一无所知。此时的她,怀中坐着个胖娃娃,倒是搂得得心应手了些。
然而,对着一门心思要将肉糊糊塞到自己嘴边的伊勒佳,推拒不得,无可奈何,她诺诺说着“姨姨不吃这个”,唇角还要小心避开木匙,深感狼狈。
甄香菱真觉得肚子圆涨了些,面对依然劝食的甄三,摆手摇头:“三姐姐……”
她的头摇的用力了些,刚被奶嬷嬷从她怀中抱走的伊勒佳见状,拍手笑:“鼓,姨姨……拨……鼓……”
甄三笑着讲给甄香菱听:“小骨朵儿是说,你像她常玩的拨浪鼓。你今日受到我们王爷那番惊吓,自然要吃饱吃好。行吧,撤菜吧,我也不劝了,咱们姐妹喝些酸枣消食茶,再好生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