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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第1页)

&esp;&esp;“甜瓜只要有杆子,就会往上爬;人只要饭吃饱了,女人抱够了,想的都是那一档子事!难道每个人都得用那腌臜的手段?”

&esp;&esp;孙钟气得满脸通红——刘贺想,上一个被他气成这个样子的人,还是十多年前的龚遂。他大喜大悲,大哭大怒,却能一直活这么久,说不定比他和王吉活得还长,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esp;&esp;刘贺又想,也许不是龚遂,而是上官皇太后。他虽然没有看见上官写信时的表情,没法求证,可是从字里行间来看,这个不知不觉已经接近三十岁的皇太后,是真的被他气得奋笔疾书。

&esp;&esp;来到豫章以后,刘贺和上官之间常有信件往来,在公而言,是作为诸侯,需要不断汇报侯国的治理情况,重大决策要请示批复,每逢节日还要遥请安康。于私而言,刘贺不断上书恳求皇上及皇太后恢复他拜谒宗庙的权力。这项请求,皇帝从来没有答应过,甚至没有批复,而是原书退回。

&esp;&esp;只是在给皇太后的书信中,刘贺可以藏一些别的话,上官总能读得明白。这一年墓园修好的时候,刘贺首先就和她说了,上官回信说,原以为他会建个十年八载。刘贺说了自己唯一的担忧,那就是,皇上一直不允许他拜谒宗庙,相当于否认他的刘氏身份,这样一来,可能不会允许他以列侯礼下葬。

&esp;&esp;陵园建好了也没有用,最终下葬的礼制,必须有皇上批复,才能作准。而如果皇上决心要让他湮灭于世,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离去以后不留痕迹。

&esp;&esp;刘贺说,海昏侯国,大概是留不下来的。而海昏侯墓能不能留,就要看刘贺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esp;&esp;一如既往,上官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在回信里指桑骂槐,言辞激烈,句句都锤到他的心里去。可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刘贺能感觉到,皇上对他的容忍程度正在收紧,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变差。他再不可能见到上官,在见过最后两位故人以后,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在陵里,必须确保它如计划般留存下去。

&esp;&esp;只能是现在,也只能用他仅存的手段。

&esp;&esp;所以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掷剑于地,差点把精美的玉具剑璏都摔碎了。

&esp;&esp;可他一点也没心疼,满目愧疚,对孙钟说:“对不起,我只是必须确定你的想法。孙万世的事情,是我故意做的。”

&esp;&esp;“我没明白,为什么要让他举报你?”

&esp;&esp;“为了让皇上安心,就像当年张敞来检察,我装疯卖傻一样。”

&esp;&esp;“但安心有什么用?朝廷给的惩罚不小。”

&esp;&esp;“大墓修讫,我其实已经不需要那么多封邑了。不如让他宣泄一下焦虑。”

&esp;&esp;“当年装傻,侯爷是为了不再被软禁在家,现在呢,这有什么好处?”

&esp;&esp;“我们皇上是个仁义的人,他已经罚了我一回,短时间里,就不会对我再下狠手。所以如果这时候我殁了,就能以列侯礼入殓。”

&esp;&esp;“侯爷,你太奇怪了,先是来这么一出大戏,现在又说这种话。到底怎么回事啊?”

&esp;&esp;“没什么,我相信你了,这个你拿着,一定要传给后代。”

&esp;&esp;刘贺把盖了泥印的书简交给孙钟。

&esp;&esp;孙钟还是发愣,在手里掂着,说,“这是什么?看起来有点像我们那天拆的书。”

&esp;&esp;他又说:“这泥印可留不了很多年啊。”

&esp;&esp;“等印子没了,就拆开来看。至于那是什么时候,最终是谁会得到它,未来的人会怎么想、怎么做……那就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了。”

&esp;&esp;“我还是不明白你说的话,怎么突然说死的事?侯爷身体有恙吗?……”

&esp;&esp;刘贺拍拍孙钟的肩膀,说了些天气暑热、瘴毒流行之类的话敷衍过去,又说:“那个孙万世任务已成,怕遭报复,早晚会离开这里。离开前,会给你好处,不管他找什么藉口,你收下便是。以后子女要入仕、为官,不要清高,去找他,会有帮助的。”

&esp;&esp;孙钟如梦初醒,说:“难怪万世昨日还给我来信,说他们准备搬到会稽郡去,要约个时间见面……”

&esp;&esp;“会稽不错。”刘贺淡淡地说,“以后你就葬在这里陪我,但孙家真正兴旺之地,也许就在会稽……”

&esp;&esp;在孙钟回去的路上,碰见了好几个侯国的臣子,他们都在去往刘贺那里。刘贺召集了很多人,听了奏报,做过答复,又东拉西扯谈了些风土人情的事情。官员们听得不知要领,又不好打断,只能耐着性子陪他过了一个多时辰。刘贺似乎意兴未尽,却忽然咳嗽,大咳不止。

&esp;&esp;官员们把医师叫来,喝水,灌药,只是稍稍平缓。刘贺便让官员散去,又说,这都是暑毒引起的,从库房多拿些瓜来,我消一消火。

&esp;&esp;海昏侯国其实没什么重要事情,官员们都是得过且过,回家便把这次朝堂给忘了。

&esp;&esp;可是当天深夜,三更以后,突然又有人把他们从睡梦中吵醒,让他们紧急从四面八方回到侯府。有官员气得大骂,说,他真以为自己是侯爷吗?不就被朝廷丢在这里,等死而已!

&esp;&esp;等各路官员骂骂咧咧地赶到府上,便看见刘氏妻儿已经哭成一团,他们抒发出强烈的凄惶,除了悲伤,更多是对未知的不安。原本这侯国已经如履薄冰,这样一来,更像是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幻象,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esp;&esp;医师说,海昏侯走得很急,侍女更换果盘,一来一回,就已经没了气息。

&esp;&esp;医师说,海昏侯是吃着瓜去世的,但问题应该不在于瓜,因为他在朝上时已有不适,众官都看见了。

&esp;&esp;医师说,海昏侯这事,纯属意外,虽然不幸,但恐怕只有上天要负这个责任。

&esp;&esp;只有那个最早发现他的侍女悄悄说,侯爷回到寝室后就没有咳,他吃甜瓜吃得很慢很慢,从艳阳高照,直到日暮西斜。发现他的时候,书柜最明显处就放了两封信笺,一封是给上官皇太后的,另一封就是遗书。

&esp;&esp;海昏侯刘贺骤亡的这件事,传过千里,引发了都城长安的轩然大波。

&esp;&esp;刘贺本来的嗣子是刘充国,但刘充国已夭,嗣子未立,侯位继承成了问题。趁着这个空白时间,在少数重臣的引导下,百官联名上书,不赞同为海昏侯立嗣,上书名为《奏绝海昏侯国后》,其中最重要一段为:“陛下圣仁,于贺甚厚,虽舜于象无以加也。宜以礼绝贺,以奉天意。愿下有司议。议皆以为不宜为立嗣,国除。”给皇上留了充足的台阶,又把处理手段写得决绝。

&esp;&esp;皇上收到诏书后,命丞相、御史大夫、列侯、九卿、博士,集体廷议,结果没有什么悬念,都认为应当除国。

&esp;&esp;廷议也需要大臣署名,除了前述重臣,还出现了上官皇太后的属官长信少府夏侯胜。据说,皇上在一次朝请皇太后的时候,屏退众人,聊了不短的时间。其结果是,皇太后认可了除国的决定,并请夏侯胜代为执笔,这代表了内廷禁宫最高等级的首肯。

&esp;&esp;刘病已心里一块大石稳稳落定,所以没有过于在意皇太后提出的丧仪要求。他想,陵园就陵园吧,在那样偏远的南方,它很快就会湮没于森林、河流与灾异。

&esp;&esp;于是,皇上亲下《除海昏侯国诏》,意见为“奏可,以列侯礼葬贺”。

&esp;&esp;丧礼那天,孙钟去了。他虽无位阶,也非亲属,但还是恬着脸强行跟着扶灵下墓室。没有人拦他,一是因为女弱子幼,刘家已经没有能管事的;二是出于他实在哭得涕泗横流,声嘶力竭,连亲人都比不过。他进了椁室,发现一切都布置得如日常起居一般,恍惚间,只觉得人可能还在,不过是去去便回。

&esp;&esp;龚遂的二儿子也去了。他顾着和越女抵死缠绵,全没有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加上朝廷有意封锁消息,所以直到丧礼才知道这件事。这样一来,两位老人家是不可能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了。怀着愧疚心情,他也进了地宫,里面一切都让他久久不能忘怀,就像是筑进了他的梦里,每每逡巡其间,庄周梦蝶。

&esp;&esp;尤其是他在地宫里发现了那张熟悉且丑陋的熊脸,而且不在玉上,也不在壶上,竟在墙上。他从小讨厌父亲给的这枚玉佩,但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通了灵,从此洗心革面,回去就和越女正式订了亲。作为北人和南人、汉人和越人通婚的代表,饱受了一番议论,也遭遇种种意料不到的文化差异,在百般忙碌中,他又忘记了,自己还没有把海昏侯的事通知给父亲。

&esp;&esp;后来他想,算了,反正全天下都知道了。可是愧疚之情又起,他在写信之余突发奇想,不如给他们寄一幅画像过去,聊以慰藉?

&esp;&esp;他其实没怎么见过海昏侯,印象已经淡薄得不成轮廓,便去问了问妻子。妻子说,她从来没见过侯爷。他后来又去问了邻舍、老人、小吏,没有一个人知道刘贺的样子。山顶的陵园朱门紧闭,有士兵把守,不容靠近。烈日洒满长街,刘贺这个人就像被蒸发了一样,眨眨眼就消失了。

&esp;&esp;作者的话

&esp;&esp;雷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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