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有记忆开始,“镇尊”便是自己的母亲,但因为族人少,大家彼此熟稔,从不采用这个陌生的、高傲的称呼,她也从来没有渴望过。族人悉数失踪后,她天然地继承了这个位置。但孤家寡人,“镇”都几乎不存在了,“尊”又在何处?
没想到第一次听到旁人如此称呼自己,居然是从敌人口中。
“镇尊对我之前的话,很好奇?”蛇长老又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闻丹歌皱眉,语气不善:“并未。我不喜欢听废话。”
即使被指着鼻子骂,蛇长老也不恼,甚而乐呵呵地自嘲一番:“尊上也经常说我废话多,看来这个毛病确实要改一改了。但方才我说,‘比起人族修士和那群妖孽,我们才是同类’时,您确实好奇了,不是吗?”
他把她当成什么?和魔一样野心勃勃,想要天下匍匐脚下的杀戮狂吗?闻丹歌莫名地感到一丝烦躁,端起琉璃樽饮下一口。来之前她服下了莫惊春给的解毒丸,又有“镇”强大的自愈能力做保障,她并不担心蛇长老下毒。
冰凉的液体灌入咽喉,的确浇灭了怒火。她用平静的声线重复:“我不认为我们是同类。”
蛇长老摇头,举起酒樽离席,走到她身边:“您错了。”
“比起这片贫瘠土地上自然生长出的人和妖,我们是由天道降下的、更高一等的生命。拥有力量,所以拥有统治权。”
说至酣处,他的竖瞳流露出一种诡异的兴奋:“你有没有想过,天道为什么降下我们?因为这个世界太污秽、太寂静,需要更多的血腥和杀戮来装点。人和妖都是平庸的蝼蚁,他们的存在不能让天道尽兴。所以我们,魔和镇出现了。”
“我们是这世间最高等的存在,唯有你我可以一战!至于其它?都是妨碍,都是尘埃,应该主动消失。”
“你难道还想忍受伪装的日子吗?你难道还想看见蝼蚁平庸的嘴脸吗?明明我们是最强,为什么要因为弱小的猎物束缚自己?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闻丹歌觉得他已经疯了,说话语无伦次,脸上弥漫着一层癫狂的红晕。
他这是怎么了?魔还会继续魔化吗?
第97章大凶
◎莫惊春僵硬地抬头,看着他背后的庞然巨物◎
蛇长老的这些胡言乱语,闻丹歌自然一个字都不会信。若真的想要说服她,就不可能一开始就打得难舍难分。那他们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在拖延时间吗?
那个迟迟不肯露面的魔尊,与她体内的刃毒一定有关。难道在她杀死官琰之后,他元气大伤,不得不返回绝地谷疗养,而他距离彻底恢复,只差现在的几个时辰吗?
闻丹歌在脑中分析利弊,同时注意着应落逢的去向。他确实往绝地谷外去了,只要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能顺利与莫惊春汇合。
那就再等半柱香的时间。闻丹歌垂下眼睫,看着琉璃樽底部剔透的倒影,耳边传来蛇长老的滔滔不绝:
“他们的错在是一个错误,而错误就该被纠正。魔和镇正是将一切拨回起点的钟,屠杀是必要手段。千年前,镇被挑拨被利用,你我二族才会离心。天道震怒,所以才会回收镇,却又留下你,是因为不想镇一步错步步错。”
“只要你认清这一点,将功赎罪与我们携手重塑这个世界,天道必定赏罚分明。”
发泄完,蛇长老如梦初醒,歉意道:“在下不胜酒力,言辞有些激烈,还望您不要见怪。”
闻丹歌:“既然不胜酒力就别喝了,吃两粒花生米得了。”
蛇长老:“。。。。。。咳咳,虽然言辞激烈,但在下敢保证,刚才那番话绝非虚言!字字恳切、句句肺腑!不知镇尊,意下如何?”
“魔和镇才是同类,才是此世的主宰。之前只不过被蝼蚁蒙蔽,导致离心。”
闻丹歌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在心底默数了几个数,确定这会应落逢一只脚应该已经踏出绝地谷,才回答:“不如何。”
蛇长老早就料到她不会轻易被说动,正准备再接再厉拖延时间,就看见四周空气忽然停滞,地底岩浆不再翻涌、琉璃樽中倒影失去光彩,连指尖的风,都无了。五感一点一点被剥夺,继而沦落到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放大、放大,仿佛贴着耳膜在讲。
“你口口声声的,说人和妖是蝼蚁,你们才是尊贵的主宰。可是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诞生于人的恶念、罪孽、一切负面的不堪,又不甘心沦为阴影过街喊打,于是一门心思想要弑主,以此证明自己才是主角。”
“你们根本不懂得节制,天生拥有无边的贪婪。杀一人不够,欲杀一家。一家之血尤觉不足,便想要屠一族。一族之后是一城、一国、一整个天下。”
迎魁出鞘了吗?法阵开启了吗?她动手了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原来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她只要放出她那浩如烟海、漫无边际的威压,他就立刻缴械投降。原来五感被剥夺不是最后一步,最后一步是不断往前溯源,向前翻阅他的人生,几百年的经历一点点随着时间痕迹的消弭一起重置归零。那些他奋力争取的、双手沾满鲜血才得来的修为境界,随着她的话音一同消散成空。他仿佛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四周是温暖又冰冷的海洋,这一切都只是他在诞生前的一个梦。
这正是闻丹歌在胜迎会上开始试验的,名为“归一”的道法。
闻迎究竟如何封印了魔,书上并没有记载。闻丹歌只隐约从儿时母亲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隙真相。
魔是由人的罪孽中诞生的,是想要弑主的怪物。如果不能斩尽人的恶念,魔就会反复重生。
这是天道在创造人时留下的漏洞,于是祂又创造了“镇”,以剥夺感情为代价,给予他们无可匹敌的力量。这次天道很谨慎,一开始就给“镇”定下束缚,不允许他们失控。但这似乎也从侧面应证了,天道也没有彻底消灭魔的办法。
“镇”杀了一批又一批的魔,很快发现他们是杀不尽的。接着他们注意到,就像光与影相生相随,人与魔也总是一同出现。如此是否说明,除非除掉人的恶念,否则魔就会永恒。
但人如何才能毫无恶念?
闻丹歌想起跟随祝女君读书时,听过的一种观点。那便是亚圣提倡的性善论。
如果一切回到最初的源点,是不是就没有恶念?
为了证实这一观点,她在胜迎会上尝试了两次,囿于体内还有不知名的家伙存在,她并没有过多关注那两人之后的情况。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猜测是对的。
蛇长老是第一个经历了“归一”的魔,闻丹歌无比谨慎。她也想过,如果自己失败了怎么办?失败了,最起码落落和莫惊春他们还在,澹洲境内除了他们再无旁人,她就是死,也会拉这群魔陪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闻丹歌拎着剑全神贯注,只要眼前产生一丝一毫的异动,她就能立刻了结这一切。所幸,这一次天道终于眷顾了他们。一阵光芒过后,地上只余空荡的衣袍和零碎的金银珠宝,宛如真正的蛇蜕了皮。
她做到了。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闻丹歌深吸一口气,提剑向外走去。
她每路过一个地方,“归一”就发作一次。直到她再度推开那扇石门,走到那个,令应落逢陷入噩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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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地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