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小院的清冷肃穆不同,隔着薄薄一扇门板,另侧,是一个如梦似幻的灯影天地。
小院傍河,河水不深,水中有高低不同的木杆露出水面,而杆顶捆有细线,连接着一只只飘飘欲飞的橘色天灯。数量之多,随河道的走向蜿蜒而去,形成一条蜿蜒的亮带,一眼望不到尽头。
秦世卿邀请道:“走走看?”
乔欢隐隐猜到了什么。
沿着河道走,向左拐入主街后,眼前之景比方才更加绚丽璀璨,亮如白昼。只见沿街的商铺间悬有长绳,长绳挂有鱼形灯盏,首尾相连,呈水波状流淌向前,灵动鲜活,仿若置身海底,见无数游鱼正在顶空遨游。
而鱼流尽头形成螺旋缠绕于一立体女子像上,纸糊的大红衣裙被置于体内的火烛一照越发鲜艳,城内的百姓几乎都聚集在此,仰着脑袋,看着灯人顾盼神飞的姣好面容,猜测究竟是谁家的女娘。
纸糊的东西,面容肯定走形。但乔欢一眼便认出来,这身衣裙,这副模样,伴着周围璀璨灯火,恰是她上元节初遇秦世卿的模样。
“呀,快看天上!”有人尖叫道。
只见一条仿若天仙遗落的明亮飘带正缓慢地去触碰天上明星。乔欢惊讶地看向秦世卿,“怎么做到的?”
秦世卿没有否认这是他的佳作,抿唇一笑,“河岸两侧各站一人,各执风筝线的一端,同时沿着河道行走,就像割草一样,风筝线将河中木杆之上悬有的细线割断,天灯失去束缚,自然缓缓升空。”
这场灯会,比上元节俪城所办的那次,更为盛大。非年非节,为谁所办,不言而喻。
秦世卿刚想说些什么,才张口,就有位高嗓门的妇人插话进来,“欢娘子!哎呦喂,好歹叫我逮着你了!”
回头一瞧,竟是彩衣堂的赵掌柜匆匆而来。刚近前,就抖搂开一方叠好的绢帕捧到乔欢眼前。
“欢娘子撂了这段情,可这帕子是咱们彩衣堂收了您的钱的,不能昧着良心白占您这个便宜。”她不由分说,拉过乔欢的手,把帕子塞过去,长河浮灯的精致纹样落入秦世卿眼中,扰得他心尖一颤。
赵掌柜毫不知情继续道:“小娘子,人生苦短,活到我这把年纪你就知道,情爱嘛,有,那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挡不住咱们过好日子。瞧你也是个爽快人,肯定不会为了个男人钻牛角尖。该抛就抛,该撂就撂,小娘子生的这么讨人喜欢,肯定不愁嫁!”
就为了上次乔欢那句失魂落魄的“我喜欢的人可能不喜欢我了”,赵氏才特意说了一长串的话来开解,却不知,秦世卿心下苦涩,原来,他这段情,早就被乔欢抛却了。
赵掌柜挥挥衣袖轻飘飘走了,留下秦世卿满腹哀愁。
靳忠便在此时走来,递上一盏四方灯,上宽下窄,绘有清澜斋的四时之景。秦世卿接过,理一理心情,勉强牵起一抹笑,故作轻松道:“先前感念于欢娘子救命之恩,娘子虽不曾向秦某索取过什么,秦某却不能装聋作哑,特办此灯会,博娘子一笑。”
“家主何出此言?”乔欢遥望连天灯带,仿若银河下坠,天地相接,“家主曾在坠崖时救我一命,两两相抵,咱们现在,嗯……谁也不欠谁的。”
秦世卿一怔,苦笑了下,“所以说,你我,两不相欠了。”
“嗯,两不相欠,就是这个意思。”乔欢道。
“好,两不相欠。”秦世卿忍住眼中酸意,双手奉上手中灯盏,郑重道,“那,盏灯为引,送卿万里路,平安还乡。”
隔着人群,秦世卿看见牟迟与泠石抱刀站在灯火之下,想必是来接乔欢的。
乔欢接过灯盏,那一瞬,秦世卿觉得,他的心也一并被她接走了。
不能再说下去了,泪感越来越强烈,秦世卿觉得自己快要忍不住了。
“好了,快走吧。多日不在,秦家亦有庶务积压。咱们就此别过——”
顿了顿,又郑重道:“阿欢,保重。”
乔欢看着他,没说话,那清亮的瞳仁里难掩惊讶,似乎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她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回答。
吓着她了吧。秦世卿想。从说要带她见阿娘起,一举一动,皆发于心,再不受理智所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想快点逃到一个无人处,抹抹眼泪,独自舔舐伤口。
回身,眼前人海茫茫、灯火阑珊,天灯形成的亮带业已飘远,散为点点碎光,汇入星河,消失不见。
四处皆是路,却不知,何处是归途。
似乎走了很久了。
又似乎还没走几步路。
人潮拥挤,他就像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任人推搡来又推搡去。
“家主!”
飘渺而悠远的一声自身后传来,极不真实。
才分别多久,竟就出现了幻听?秦世卿摇摇头,自嘲道。
“家主!”又是一声。
秦世卿脚步微顿,迟疑地回头。
只见乔欢站在五步之外,微喘,鹅黄衣裙颜色鲜亮,几乎与周遭灯火融为一体,但那仿若嵌有明星的双眼,却过分明亮。
“家主,你问的问题我还没回答呢,你怎么就先走啦?”
秦世卿呼吸一紧。
“不过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们大魏是不是有个说法,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很简单的问题,秦世卿却隔了许久才迟钝地点了点头。
“那好。”
乔欢看了眼左手提的四方灯盏,而后举起右手捏着的绢帕挥了挥。
“这个当作回礼,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