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城必亡。」孔书肃然道。
辛绚脑际轰然一响,太阳穴狂跳不止。
『鬼城若亡……』。
鬼王说过,戚追也曾提过,这个匪夷所思的可能,竟然……真真确确。
甚至,其中一部分渊源,就是来自于他。
『你可知道,为了让你活下来,你娘付出了什么?』
付出了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
假如从来没有他,宛离便不会魂飞魄散,鬼王也不会受伤,鬼城更不会面临消亡。
瞬间感到喉咙梗塞,费力挤出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干哑声音。
「那……大王又会如何?」
「大王……」
孔书微一思忖,详尽地道,「在鬼界,惟有阎王与大王并非凡人死后化成,而是天地间自然诞生的灵魄,亦即是至阴之气的聚合体。倘若焦阳阴失去过多,大王会受煞灵所控,化为以魂魄为食的恶鬼,但从外体吸取而来的阴气终究不纯粹,无法与原本的至阴之气交融,终将毁了大王。」
也就是说,鬼王也会……消失?
辛绚茫然瞪着双眼,浑身好似浸在冰窖,不能动弹,不能思考。
孔书的话音,就像从另一个遥远时空传来,飘入耳中,在脑子里空灵回荡。
「流光凝诛剑开始起炼,已有数年时间。提出这一方法的,正是戚追大人。」
孔书说着,困惑与痛惜之色溢出言表。
「但在那之后不久,他却突然说要另辟新城,不容转圜地脱离千刹鬼城,谁都劝不回。他甚至带走了一部分原属部下,看来竟是十足认真。大王震怒,从此将『戚追』于鬼城除名,不准任何人再提及关于他的事。只不过,老夫一路看他们相处千年下来,又怎会不知道,其实大王……」
思绪沈坠,方才意识到扯开太远,孔书连忙将话带回正题。
「要炼成流光凝诛,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极恶之鬼倒算好找,至今只差一个,只是最后需要的清透之灵,它没有明确表征,不便于辨认,并且不若恶鬼那样现存于鬼界,而要到人间去寻。能否寻到姑且不论,单说要从人间带回魂魄,依例都是冥府那边的事。」
「在时间上,鬼城很难赶在冥府之前。魂魄一旦被冥府带走,再想要过来就不大可能。鬼城虽与冥府互通,但始终各有纪律。尤其冥府规矩严明,认定魂魄皆有往生之权。要冥府交出魂魄用作炼剑之用,委实强其所难。」
孔书稍作沈吟,目光慎重地盯住辛绚,告诫道,「戚追大人今日带你入千重塔,并对你态度蹊跷,老夫不能确定他是何意图,但不排除有此假想。因戚追大人有探索魂魄的能力,或许……或许他发现,你有成为清透之灵的可能,欲拿你炼剑,然后夺走流光凝诛,用以助他开辟新城。」
说着,忍不住苦涩一笑。
「老夫也只是猜测,毕竟戚追大人的作为,外人一向捉摸不透。虽不愿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但不论是为了你,为了宛离,还是为了大王,老夫有责任提醒你,当心莫被利用,落得魂魄无存。」
辛绚面无表情,麻木坐着,神志好似已远飞天外,又好似凝固在魂壳里。
一切来自外界的讯息,均激不出丝毫反应。只有低敛的眉睫,能感触到深藏在眼脸之下的种种情绪,微微地颤抖不止。
见状,孔书惟有叹息,无从劝慰。随着追述而涌上脑海的回忆,何尝不是令他难堪重负,痛心疾首。
而另一方面,他说出这些事的目的,绝非为了搅乱辛绚心潮。或者说,并不单是如此。
暂且收起私情,孔书正声道:「辛绚,老夫明白,你此刻不胜混乱,短时间内必定难以平静,但老夫仍要请你牢记,留你在鬼城,其实极为不妥,但这既是大王的决定,老夫不会干涉。如今你已了解内情,今后就更该审慎而行,不可再为大王添乱,更不要成为威胁鬼城存亡的双刃剑。」说罢,孔书顿感于心难忍,逃避般地向门口飘然而去。
尽管说的都是事实,可是对于辛绚而言,终究过于沉重。
从始至终,辛绚并未做错过任何事,只缘他自呱呱落地那刻起,便注定要背负难以计数的债。
骨肉血缘之亲情,舍己成人之恩义,含愿而去之企盼,哪一笔不是无法估算的重量?
也许他的出生,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那么,明知他的人生就是宛离的期望,鬼王却将他留在鬼城,算不算是一错再错?
思及此,孔书在门外停住,考虑再三,终于开口:「千万年来,大王都是如同城阙般的存在,辛绚,你可知这代表什么?」
「……」辛绚没有答话,神情仍旧空洞,只是眉头隐约动了一动。
「城阙无心,只为镇城而存在,自然不容有私情。」
孔书沉沉道,「宛离戚追如成城之石,乃大王左膀右臂,又当例外。继他二人之后,老夫还不曾见大王为谁如此动容。大王心淡,但终非死物,能动容其实是好事。然而,正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对大王所构成的影响,同样可好可坏,尤其在当前这般危急情形之下,稍一不慎,便可能酿成大害。你既留在大王身边,今后要如何与大王相处,请你务必谨慎考虑,小心拿捏。」
孔书走后,辛绚就一直在发呆。说发呆,却也不全是,只不过脑子实在太乱,使得思绪处处碰壁,没有可通行的思路。
只能浑浑噩噩地想,想他娘决意保住他的执着,想他爹亲手处决妻子时的心态,想戚追背叛鬼城的野望,想炼剑能否成功的隐患,想鬼王接连失去两位至交的伤痛,还想……想自己对这一切已造成的,或可能带来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