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淡,夹杂着叹息与坚定,“不要再把众生苦乐施加在我身上,我不是你的救世主,也不是六界的拯救者,我只是一个会画符的普通人类。”
靳默没再出声,他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他的殿下到底所求为何,他想奉上他觉得最好的东西给对方,至高的权利和地位,无穷的力量和无尽的生命,这些他都能同时拥有,足以让他强大到不用再受任何事物或人的制衡,这难道不是任何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吗,可是他为什么不要呢?
短暂普通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做六界的神明,未来某天甚至能取代天道,不死不灭,掌控世间万物,多好啊,殿下您为什么不愿意呢?
半晌,靳默不死心,一字字轻声问道:“难道殿下就心甘情愿做一个人类吗?过几年等老老垂矣,孱弱的身体让你一事无成,最后只能变成一捧骨灰,再以因果入轮回,生生世世逃不过因果的掌控,殿下真的愿意?”
“你身而为人,却看不起人类,真是讽刺。你到现在都看不明白吗?我不知人性,也没有人能参透人性,但我知天道深意。人类之所以被其偏爱,不是因为他们毫无威胁,正是因为生命有限,喜怒哀乐的每一瞬间都能被记忆,痛苦带来悲伤,于是他们更珍惜幸福与快乐。本自具足,不假外求,人人有心。”
陆霜白语气冷淡,“神族陨落,是因为他们妄图代替天道掌控六界,本质上,他们追求权利,填补漫长寿命带来的空寂,然后呢?当世间最来之不易的东西到手,他们一定永远就满足了吗?不,他们会创造更大的毁灭,贪婪与空虚并存。”
话音刚落,他食指中指并拢,手腕一转,指尖凝聚起一股凌厉的气息,果断坚决地往自己眉心袭去。
只要将他的元神彻底击碎,不属于巨怪的力量也会随之消失。
预料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宿淮握住了他的手腕,两人视线相撞,宿淮的眼眸深沉又温柔,他眼中星光点点,这一瞬间他仿佛填补上百年前无法挽回的懊悔,他短促地笑了笑,带着无法掩藏的爱意:“我说过,不会再让你出事。”
陆霜白心口一酸,他扯了扯嘴角,却没有扯动,他对宿淮感到强烈的歉意。
他向来自己做主惯了,上辈子一直被灌输的观念便是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众人,他就是言行不一的典型代表。
差一点他又忘记了自己对宿淮的承诺。
“对不起。”
“哥哥,不要说对不起。”宿淮掌心上移,捏住陆霜白指节分明的手,不由分说低头亲吻在他指尖。
相信我,我永远支持你。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与你并肩而行。
“别亲了!”两人后方突然传出灼光的吼声,他气急败坏地奔出一句新学的国粹,不敢骂殿下,只敢骂宿淮,紧接着,远处的山头传来一声巨响,尘土飞扬,碎石落了一地。
不知是什么彻底惹怒了怪物,或许是看到陆霜白离它越来越远,或许是因为两人之间无法插入的温情大受刺激,愤怒加上心急,他以自身当作陀螺,飞速转动着,灼光一个不留神,被它的手打到,砸入山腰。
巨怪的行动让陆霜白喷出一口血来,溅满宿淮的侧脸,虚脱般倒在他的臂弯中。
下一秒,一股势如破竹的力量劈开浓密的尘灰,灼光如一个巨型炮弹,一脚踹在巨怪后背,怪物顿时轰然倒塌跌,肉山般沉重的躯体与地面碰撞发出巨响,也多亏这一脚,它四肢匍匐在地的姿势,让陆霜白和宿淮两人顺利找到了靳默的脸——
眼熟的面具被藏在挤压的肉团里,在花纹的中心。
怪物并没有立即起来,它像是一个撒泼耍赖的小孩,在地上扑涌捶地,哭喊声连成一片,发泄无名怒火。
将陆霜白靠坐在树杆旁,宿淮低头在陆霜白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着,他双足一顿,纵跃如飞,眨眼间便靠近怪物,双手握紧长剑,剑尖与空气摩擦,飞溅出耀眼火光,眼眸深处仿佛倒映一片血色,以毋庸置疑的荡海拔山之力,精准地刺向面具。
意外便是在这一刻发生的,来得猝不及防,来得令人来不及反应——
巨怪后背不约而同伸出粗细不一的胳膊,仿佛在欢迎食物自投罗网,瞬间将人淹没,拉入体内。
怪物体内自成一个世界,四壁都是肉团,相互挤压着,形成一个逼仄的小空间,靳默的四肢淹没于肉团中,呈“大”字形禁锢在半空。
靳默的原身不再是原本模样,一头黑发下,是一张苍老的脸,布满沟壑,深色的老年斑分部在两侧面颊。
看到来人,他嘴角一扯,自嘲地摇了摇头:“这些年来,我尝试过很多禁术,以人之躯,使神之力,付出了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代价,变成这幅不是不鬼的样子,没想到会被你看到,呵,我变成这样,是不是让你觉得很痛快?”
“你就算没有变,也比不过我好看。”宿淮轻描淡写地说,红黑交错的光影中他如利剑锋芒毕露,“你派来杀我的邪妖,我全部关进了牢里。你用秽气做成的黑池,我让人拿土填了。你买下的云渊岛,精致布置的别墅,改天我会找个施工团队全部推平。”
一字字下,靳默嘴角笑意渐淡,扭曲面容终于露出他的底色,是恨,是无法形容的滔天恨意。
宿淮想消除他的一切存在,以前没人在乎他,以后更不会有人记得他。
他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