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今天在吴公馆,带着男人在家人前亮相,若往常,定要得意——“你们不是嫌弃我喜欢男人么?如今还不是围着我的男人转”——今天却是忐忑的,细究之下,那忐忑里,更多的是生怕男人被吴家人算计了……
怕外人被自家人算计?
再回想白天在刀氏寓所那篇关于玉蒽家教的宣言,倒不全为了赌气,一大半出自于真心。怎么就下意识里搓根麻绳,把自己绑给刀昭罕一辈子?
吴崇礼端着鸡尾酒一口一口呷,越琢磨越难受。
吴淑珊不敢沾酒,要的苏打水,尝了几次都咽不下去,直皱眉头,拍拍吴崇礼肩膀喊道:“阿礼哥,吴崇礼!”
“啊?怎么了?”
乐队正演奏欢快的舞曲,倒掩饰了吴崇礼的心不在焉。
“阿礼哥,你又不喜欢女人的,来这里做什么?走罢。”
“你喜欢男人啊,我带你来的。”
吴淑珊变了脸,蹬一下跳起来直往外冲。吴崇礼忙丢下一叠法币追出去,没跑两步就却酒保拦住。
“钱不够?”吴崇礼皱眉,“小费且有多的。”
“先生,就是上周来,也不够酒钱的。整个昆明只有我们娱乐城还是定价,一周才变一次……”
旁边一位客人听着了,插话道:“先生是才来昆明吧?您先生不晓得,昆明物价见天涨,已是全国最高的。不过现在要找乐子,也只能来昆明了。”
吴崇礼翻遍口袋居然凑不齐两杯酒钱,只得剥下手表,说好明天来取。
吴淑珊见吴崇礼迟迟才出来,心头更气,冷声道:“阿礼哥找的好地方,可以光明正大看男人罢?别忘了你家头人还在昆明呢,钟江不过唱两首歌就被他教训了……你消停点吧,少害几个人。一天都离不得男人么?”
吴家公子混欢场钱不够,本来已很是丢面子,出来还被这般数落,也来了气:“姑娘家怎么说话的?自己想男人别栽我头上,刚才你不是看的挺欢快么?”
“吴崇礼!”吴淑珊毕竟家教严,在外面且不敢动手打人,骂又没多的词,气得眼泪直转。
吴崇礼也觉过份了,忙不迭赔礼。这般梨花带雨的娇小姐若带回家去,免不了挨顿家法,家回不得,只能继续在外面逛。没钱没底气,想了想,看电影最省钱,电影票且可以赊账,最适合现在的他。
要说此时的昆明,有中国最高学府西南联大,又远离战场硝烟,文人骚客齐聚,俨然有番领导中国文化的架势。电影院也紧追形势,担负起文化传播的职责,以前不敢碰的英文片也敢上了,反正不缺懂英文的客人。
吴家两兄妹到得大中华逸乐影戏院,吴崇礼交代吴淑珊等在外面,自己跑售票窗口去交涉。戏院经理正好在,见是他,忙送两张票出来。
“今晚的‘thelittleprcess’不晓得合不合二位的口味。”
“小公主——讲小姑娘的吗?”吴淑珊有点兴趣。
“是美国小童星shirleyteple出演,那小姑娘机灵的很……如果二位想看爱情片……”(注:秀兰?邓波尔)
吴崇礼摆摆手:“我就不爱看什么爱情片,世间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要死要活的。为人处世总讲个礼尚往来,我爱你也要得到你回报爱才公平,爱情片又怎么会演这种互不相欠的爱?总归是一方爱得死去活来另一方还逍遥自在,然后这一方就失意了,若在现实里大多也是得不到便放手,电影里却偏不演这大多数。于是先爱上的那个总要犯了失心疯,做出种种逼迫傻事,甚至有自残自杀的,那不是让对方作难么?让对方作难又怎么是爱呢?”
吴崇礼洋洋洒洒讲一通,看向经理,经理茫然点头表示赞成;又看向吴淑珊,吴淑珊不茫然也不点头,正欣赏高悬的电影海报。
“吴崇礼,到底看还是不看?”吴淑珊问。
“看什么?”
吴淑珊懒得理他,冲经理笑道:“开演了吗?”
“要——哦,已经开演两分钟了,就两分钟。”
吴淑珊一听,提起裙子就跑。
吴崇礼茫然着,追上去问:“我们看哪个片子?什么开演两分钟了?”
一部电影一个半小时,两人出得影院,已是月上中天。经理也晓事,知道吴公子出门忘带钱包,已叫好两个黄包车听候。
“听说老太爷大寿,若老太爷老夫人有想看的电影,我们去吴公馆放一场也是应当。”
“承情了,承情了,你也晓得爷爷那脾性,说电影见不着真人,且不放心的。”
黄包车跑上金碧路,街边店铺打烊了许多,人也明显少了,吴淑珊让两辆车并行着,热情地讨论影片。
“可惜玉蒽不太懂英文,要不明天我就带她来看电影,她肯定喜欢。阿礼哥,玉蒽到跟sarah相似,也是贵族,也是寄养在外,只玉蒽更好命,送来我家。”
“送来我家就好命吗?”吴崇礼随口问。
吴淑珊敏锐地反驳:“你怎么说这种话?虽然我妈收下她生活费,但不也用在她身上么?小白楼哪个不当她小姐看?她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跟我看齐,我舍不得买的南洋纱裙,妈妈且舍得给她买,你怎么那样说话?”
吴崇礼真是有理说不清,苦笑:“你烦什么,我不过是说,sarah是为着爸爸打仗不能照顾她才放寄宿学校去,玉蒽的阿爸却好手好脚好清闲的,非把亲姑娘扔给别人去带——玉蒽的命也不见得好吧?”
吴淑珊想了想,叹气:“也是,阿嫂就有抱怨,说爸爸妈妈只疼我两个,不当阿仁哥是亲儿子。不过,摆夷人的风俗我也晓得,在摆夷做女人着实辛苦,你家头人更不会对玉蒽说‘youareyprcess’,玉蒽还是出来好些……至少在小白楼,我们都当她是prc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