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吊着凤栩的那口心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散了。
殷无峥坐了半晌,忽地起身走到窗前,黑云遮天盖日,朝安夏日多雨,天色昏暗阴沉沉地压下来,是将有大雨之兆,殷无峥在万人之上的位置俯视着这座屹立数百年的皇城,看似金碧辉煌,却不知堆了多少骸骨冤魂,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争权从来都少不得要死人。
凤栩也是那万千枯骸之一,他被囚在这一座连一座的殿宇之中,穷尽一生也不得解脱。
殷无峥至此方才发觉,无论多少次告诉自己,他得杀了凤栩,凤栩不能留,他费尽心极谋划算计方才活到今日,得以君临天下,不该为凤栩而破例。
可至始至终,他从没想过真的要凤栩死。
重逢那日他一直拖着不愿去见凤栩,也从未下令将他诛杀,直至凤栩对他说想要活到宋承观和陈文琅死,殷无峥回想那时,他应当是松了口气的。
可直到凤栩站在被焚毁的明心殿前,只要稍稍一退,他就会被火海吞噬化为灰烬,当他挥刀自尽时,殷无峥想他这样了结了自己也挺好,却还是下意识地拦下了凤栩。
殷无峥闭了闭眼。
就如两年前一样,无论是那时的靖王,还是如今的旧主,他从来都狠不下心真的杀了凤栩。
凤栩年少时喜着色艳鲜亮的衣裳,少年郎张扬明艳,如今已弱冠,除却那赤色的龙袍外,常服皆以清雅素色为主,连过腰的黑发平日也只一木簪挽起,殷无峥来净麟宫时,凤栩不在屋子里,他靠在檐下的廊柱上,一身柔和暖云锦缎袍,清茶般沉静。
没了往日的张狂骄矜,再乖也像失了魂。
“要下雨了。”凤栩出神地望着远处。
净麟宫的院子里没有海棠树,陪了他两年的那株海棠被烧毁在明心殿的大火里,凤栩有些可惜,那树好端端地活着,也没做错什么,却莫名其妙地因他而遭焚身之祸。
殷无峥见他出神,便伸手要去将人抱起来,“知道要下雨就回屋里去。”
凤栩却不依,瑟缩着向后躲了躲,眉眼又漾起笑意,他不是眉眼平静,就是笑意盈盈,可无论哪个表情,眸子里都是浓郁到化不开的死寂。
“还没入夜呢,你就这样急么?”凤栩语气也沾着笑。
殷无峥叹了口气,“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你看见了。”凤栩指尖蹭在朱红的廊柱上,轻轻勾抹着,他兀自笑着,问:“你知道我瞧见什么了吗?”
殷无峥微微眯眸。
不对劲。
又是这种熟悉的怪异感,凤栩就像被什么影响了神志一般。
他不动声色地问:“你瞧见什么了?”
“我呀。”凤栩眸光倏尔迷离,轻轻地说:“我瞧见云间的刀,花中的骨,坠入深渊的星,藏入火海的月…梦中一场醉,由此尽浮生,我看见这世间一草一木——生与消亡。”
他忽地指向远处模糊的山峦虚影,那是数次易主更迭的江山。
凤栩说:“那是我的归处。”
云海之端,群山之间,他的至亲消亡于山河,他最终也会归于天地,世间的缘分是轮回,他们终会重逢。
“那不是。”殷无峥握住凤栩抬起的那只手,缓缓靠近他。
凤栩迷蒙的目光便落在殷无峥的脸上,这一次他没再抗拒,任由殷无峥一点点地凑过来,将他抱在了怀里。
殷无峥沉声说:“那不是你的归处,凤栩。”
极致又空泛的愉悦感让凤栩的意识飘忽游弋,又在殷无峥的怀中渐渐凝聚,变为深沉的欲。
他轻轻靠在殷无峥的肩上,柔软而乖巧地向他邀欢。
“我只能去那里。”凤栩的声音有些颤,只是靠近殷无峥而已,他就已经难以自持,于是又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在殷无峥的面颊,他说:“你要留下我么,殷无峥?”
“凤栩…”殷无峥缓缓呼出口气。
“他们踩断了我的骨头,撕碎了我的血肉,我被留在这里,离开的人再也不会回来。”凤栩说着,神情却不见悲戚,他沉醉在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那些伤痛也变得纷乱而不真实,凤栩不愿回忆,他刻意要自己模糊痛苦。
唯有绝望一如既往。
他抬眸,含笑说:“你不要喜欢我,殷无峥。”
命定
殷无峥因凤栩的话而怔住须臾,目光微沉,他说不出那句“自作多情”的讥诮,足足沉默了良久,才开口:“理由呢?”
凤栩理所当然地轻声:“因为我快要死了呀。”
“你不会死。”殷无峥轻抚上凤栩的脸颊,轻柔而不容拒绝,仿佛想要触碰到小凤凰深藏着的、支离破碎的魂魄。
凤栩却笑了,“殷无峥,我早说过,我的生死由不得你,即便是天子也总有无能为力的事。”
殷无峥不置可否地沉默。
他没办法阻止一心求死的凤栩。
“当年朝安城风头最盛的靖王尚且不能事事遂意。”凤栩的眼神变得悠远,他从无数碎片中的记忆窥见曾经的自己,那是骄狂到不可一世的靖王,却又在眨眼间成了笼中的囚鸟,他慢吞吞地接着说,“太贪心只会失去更多。”
殷无峥却宁愿他不要这样通透,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有代价,成长也一样。
他不敢想是怎样的代价,让怕血怕脏的娇气小凤凰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凤栩最后的一丝清明也渐渐被缥缈的愉悦取代,意识彻底坠入云雾般虚假的欢愉中,而他也难以自制地亢奋起来,本能想要寻求更多,那是半梦半醒的迷离,眼前的一切都仿化作斑斓的光影,他只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殷无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