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淮生并未再多说,只是在临走前长叹道:“倘若陛下当真有心,不妨一试…去留一留他吧。”
殷无峥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赵淮生透露的仅是凤栩这两年来片影般地过去,是凤栩所经历的冰山一角,却已经足够让殷无峥心头泛起细密的疼。
凡是入诏狱的哪个不是硬骨头,可到头来还不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诏狱刑罚之所以被称之为酷刑,亦是因此,殷无峥忽地匆匆回房去,凤栩还没醒来,他坐在榻尾,将被子掀开些许,仔细去瞧凤栩苍白却修长漂亮的双足。
清瘦的双足之上也遍布细小的旧疤,凤栩的身子似乎要铭记他曾受过的伤,哪怕只是小小的伤口,也会留下一条细痕伤疤。
足趾的指甲后留有一道浅浅的白痕。
就像有什么细长的东西生生自指甲与足趾间的缝隙钉进去一般,殷无峥有那么一瞬喘不上气,诏狱中酷刑诸多,有一名为血铁鞋,是将铁签钉入指甲内,再绑其腕吊起,迫之双足落地拖行,可一路蜿蜒血痕,故而得名。
凤栩曾因此而在榻上躺了半月。
殷无峥指尖颤抖着,剥去了凤栩身上单薄的中衣,重新将这具他已经看过、抚过无数次的身子仔细检查过去,除去凤栩身上极为明显的鞭伤划伤之外,他还发现不少隐秘之处都留有凤栩曾受刑的痕迹,待从头到尾小心翼翼地检查完后,殷无峥死死咬着牙,更不知要如何捧起这块碎玉。
最娇气不过的人,硬是凭着血肉之躯扛下了诏狱的酷刑。
他……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
殷无峥伸手轻轻抚想凤栩睡着时万分平和的眉眼,心中遽然生出怒意时又伴随怜惜,他从前觉得凤栩只是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可凤栩扛下了那么多的苦,小凤凰从来不是虚有其表的草包,他是凤氏子,皇室后裔,他配得起自己的姓氏。
“凤栩。”殷无峥轻轻地唤,静默须臾后,又低声说,“日后不会了。”
回应他的只有凤栩沉睡时平稳的呼吸。
但下一刻,凤栩仿佛听见了什么一般蹙起眉,苍白无色的唇微动了动,像是含糊说了声什么。
殷无峥垂首侧耳去听,隐隐听见一声模糊不清的“殷无峥”三字。
于是愕然愣住。
睡着的凤栩在唤他的名字。
“别走。”凤栩细弱念着,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反复地呢喃着,"殷无峥…别走。"
殷无峥鼻尖泛起酸,趁着时辰还早,他上榻将凤栩裹进了怀里,低低地说:“我在这里,凤栩。”
凤栩也不似清醒时那般推拒,而是无尽眷恋地主动倚靠而去,甚至轻轻抽动鼻翼嗅了嗅,像是闻到了让他安心的气息,便这么窝在殷无峥怀里昏沉沉地不动了。
只有在意识不清时,他才能这样坦诚地表现出自己的依赖与心意。
殷无峥吻了吻凤栩的眼角,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肩背,似是想要安抚这两年里无数次在痛苦中咬牙挣扎的小凤凰,可时过境迁,到底是徒劳。
他永远也找不回两年前那个无忧无愁潇洒快活的小王爷了。
殷无峥从未这样真切地明白何为覆水难收。
凤栩在纷乱的梦境中沉沦许久,再睁开眼时,发现屋里仍旧漆黑,天还没亮,他被殷无峥牢牢抱在怀里,稍微一动,头顶便传来殷无峥低沉的声音:“还早,再歇一歇。”
凤栩倒宁愿殷无峥待他如旧,稍微挣动些许,便察觉到腰腿酸痛得厉害,没忍住低声闷哼出声。
“凤栩?”殷无峥便蓦地半撑起身,微沉的语气中含着关切担忧,“哪里疼?”
凤栩微愣后笑了笑,说“不疼”,也不再挣扎,安安分分地缩在殷无峥怀里。
殷无峥不作声。
怎么会不疼呢,凤栩身上的伤疤,他只是瞧着,便觉得痛入血髓。
凤栩的每一句否认反过来,便是他难以宣之于口的真心话。
凤栩不知殷无峥心中所想,他只隐隐记得自己是在榻间忽而失去意识的,大抵是将殷无峥吓着了,便又轻声说:“真的不疼,我没事。”
半晌,他才听见殷无峥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凤栩,你可以任性一些。”
凤栩便笑了,心想人真是奇怪,他任性时殷无峥嫌他骄纵,懂事后殷无峥偏又要他任性些。
“这可是你说的。”凤栩声音很轻,听上去便很乖。
而后他便得到了一个落在额心的吻,殷无峥似乎是“嗯”了一声。
余下便是无言。
凤栩靠在曾求而不得的怀抱里,强行压下了心底难以自制萌生而出的贪恋与渴慕,两年来的日日夜夜他从未忘记过殷无峥片刻,这是他在无尽长夜与痛苦崩溃中唯一的念想。
人总要念着点什么,才能在咽下苦痛时依旧竭力地活着。
可世间的错过便是如此,凤栩三年的苦苦纠缠无疾而终,却又在他们相识的五年后死灰复燃,人无常少年,凤栩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以为得到殷无峥便能得到一切的稚嫩少年,狂妄不羁的少年郎终于学会了怎样去喜欢一个人。
并非只为了得到,那太自私了,凤栩希望殷无峥余生都过得好。
端午祭龙神,礼部拟了章呈,按照殷无峥要求的一切从简,祭拜祈福后的群臣宴,便安排在城东的碧波苑,那处有碧兰湖,可供赛龙舟等端午旧俗。
即便是从简,但毕竟天子出行,该有的隆重少不得,尤其是随行护驾的侍卫更是重中之重,被东风吹上南大营都统的段乔义已然将旧世家的老将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于是圣驾亲卫便由南营负责,段乔义身负重任,可见新主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