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峥沉默了片刻后,问道:“长醉欢是什么?”
凤栩遽然笑出了声。
“这就是长醉欢。”凤栩指了指自己残破不堪的右手,神情倏尔灵动起来,变得讥诮又阴郁,“千金难换的长醉欢…让人忘记痛苦,堕于欲念,如坠…极乐。”
殷无峥想起凤栩每隔一段时日便出现的怪异举止,还有重逢那夜将手伸向烛火的凤栩,想必都是因长醉欢之故,但殷无峥知道长醉欢的作用绝不仅仅如此,从适才凤栩得不到长醉欢时几近崩溃的反应中,殷无峥窥见了长醉欢的险恶之处。
就在此时,外头收拾完残局的周福禀报太医已到了院子,只不过这次随行而来的并非是赵院使,凤栩便说什么也不肯见,便只能由殷无峥为他处理伤势。
凤栩本该很累,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可长醉欢让他不受控地亢奋,哪怕代价是清醒后的翻倍虚弱与疲倦。
他换上了干净的雪缎袍子,衬得整个人更苍白如雪。
“陈文琅呢?”凤栩问。
殷无峥微顿,对外唤了声周福。
周福才是殷无峥身边最得力的暗卫与心腹,本该随身保护殷无峥,可这次战局中,殷无峥要他无论如何找机会活捉陈文琅。
“陛下。”进门的周福对凤栩也行了一礼,“幸不辱命,陈文琅与郑羡林都被暂且关押在行宫,越隽已去审宋承观的下落。”
靠坐在软枕上的凤栩猛地坐直身,他原本平静木然的脸上刹那焕起神采,受伤的右手直接按在了榻上。
“抓到他了?”凤栩心中报复的施虐欲翻腾着烧灼理智,却被殷无峥猛地攥着手腕按回了榻上,他也不恼,而是用另一只手勾住了殷无峥的颈子,语气因兴奋沁染上压抑不住的颤抖,“把他带来,殷无峥,把陈文琅带来,你答应过我的。”
殷无峥的眼神幽深,牢牢桎梏着凤栩受伤的手,和缓地低声:“别急,我带你去见他。”
凤栩便安分下来,他的意识陷落在五光十色的山霭云雾之间沉浮不定,唯有那么一丝清明而已,因仇恨而烧起的欲望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地轻颤,他伸手勾住了殷无峥的颈,轻轻地应了声:“好啊。”
长醉欢的确让凤栩暂且感知不到痛苦与难过,看似是好事,但在殷无峥看来,这个时候的凤栩还不如适才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会崩溃的他。
但他知道凤栩对陈文琅的憎恨与执念,也不忍回绝凤栩的要求,于是便只能说到做到,亲自带着凤栩去见陈文琅。
清云行宫是为享乐而修建,自然没有专门关押犯人之处,陈文琅等人被关押在一处偏殿,段乔义和越隽连夜审讯,分别将陈文琅和郑羡林单独关押受审,陈文琅正是落在了越隽手里。
行宫不比牢狱刑具那般五花八门,但越隽的手段也不会因刑具而受限,凤栩被殷无峥牵着走到了偏殿,远远站在门口时,便听见里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他歪了歪头,阖眸静静听了片刻,才睁开眼叹息般地说:“好听。”
甫一进门,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凤栩瞧见了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让他痛恨憎恶到无时无刻不想着撕碎的脸。
越隽手里拿着把沾血的匕首,陈文琅被捆在椅子上,惨白的脸因剧痛而狰狞,十指鲜血淋漓,地上散着剥落的染血指甲,不难看出适才越隽是在做什么。
凤栩终于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愉悦,并非是长醉欢带给他的虚幻,而是真切的畅快。
苦果
“参见陛下。”越隽给殷无峥行礼后,也对凤栩一礼,这才说道:“臣正问他宋承观的下落,尚无结果。段都统也已审过晏贺,正在审郑羡林。”
陈文琅还算有些脑子,他知道自己落在殷无峥手里必死无疑,如今还活着是他们还想从他身上挖出些东西来,不说还有一线生机,倘若说了才是真的死到临头。
他苍白的脸上尽是冷汗,嗬嗬地自喉间挤出干涩生锈似的笑,在与凤栩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神色骤然变化。
泛起了某种稠腻的、阴冷的欲,还有高高在上的轻蔑。
“哈……是,是你啊。”陈文琅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潮湿沉冷,恶意森然的两个字自他唇齿间以戏谑的语气念出,“陛、下。”
凤栩的神色却只是亢奋依旧,他往前迈了一步,仔细地将陈文琅凄惨的模样看了又看,随即回以了同样饱含恶意与冰冷的一声笑。
“好久不见,陈大人。”他缓缓地说着,“你不肯说宋太尉的藏身之处,是怕死么?”
陈文琅低低地笑了,声音因疼痛而显得扭曲,“谁不怕死呢,就算是陛下,当年不也为了活下去……跟狗一样摇尾乞怜么?”
当年。
是凤栩最最不堪的那两年。
但凤栩的表情连一丝变化都没有,他其实连陈文琅说了什么都没听真切,那些恶心的字音模糊得好似远在天边,长醉欢令他神思恍惚,意识正缓缓堕入难以感受到悲伤痛苦的极乐妄境。
所见皆是光怪陆离的滔天黑浪、猩红山岩,恍若地狱般的景象中,混杂着凤栩过往记忆的斑驳碎片,他如同局外者一样地瞧着曾经的自己,风光,落魄,最终化作了如今的他自己——遗留在世间苟延残喘的孤魂野鬼。
于是这一切统统化作急于宣泄的欲,他想要将陈文琅抽筋拔骨凌迟剖心,以此祭奠死在前朝的人,还有……死在前朝的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了越隽手中那把染血的匕首上,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将包扎的纱布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