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峥却明白,可倘若这样下去,凤栩必定难逃一死。
而且死得犹为不堪。
如此便不难明白,为何凤栩执着于赴死,他想要为自己择一条帝王该有的末途,他要配得上自己身份的终点再坦然赴死,重逢那日身着赤色金龙衮袍的凤栩便是如此,若不是因为陈文琅和宋承观逃脱,凤栩不会再让自己苟活这么多时日。
殷无峥站在凤栩寝殿的门外良久,一时间竟不敢推开这扇门。
——太迟了。
凤栩反复说过的这句话不停地在耳畔回响。
他到此刻才懂,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的确是太迟了,可说出这句话的凤栩在期待什么呢,有没有那么一刻……被困在宫中求助无门的小凤凰在盼着有人能来帮他一把。
半晌,屋里传出虚弱的轻声:“你在门前杵着做什么,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殷无峥微怔,犹豫片刻后才伸出手,甫一进门,便瞧见凤栩不知何时从卧榻上下来了,他又坐到平日里最常去的靠窗短榻上,窗外日光正好,他纤瘦的影落在地上,而光则洒落于他眉间,晕开柔和的暖意。
凤栩若无其事地瞧了过来,就好像在行宫的事情没发生过。
他瞧着殷无峥,竟微微露出了个笑。
“赵院使都告诉你了吧。”凤栩慢吞吞地说,“长醉欢是陈文琅带进宫的,比起床笫间的欲,似乎折磨我、看我低头讨饶更能让他满足愉悦,可我不肯,到最后他大抵也觉得索然无味,便让孙善喜逼我吃下了长醉欢,那时我还不知这东西的厉害,以为……他是终于懒得用那些手段,想对我用药了。”
凤栩似乎是太过虚弱,一口气说一大段话后不由得顿了顿,略略喘了口气,才接着说。
“我与他说,倘若我清醒后发觉他对我做了什么,那我必定自尽,宋承观还需要我这位皇帝陛下,陈文琅一直只用刑却不敢碰我,正是顾忌这个,可那次……他没再气急败坏,而是对着我笑。”
凤栩说着便露出失神的神情来。
他至今还记得陈文琅那时的神情,唇角微勾起的弧度玩味而森然,眼睛里都浸着戏谑与恶意,就像是在看一只被拔去喙与尖爪困于网中的小鸟,在听得凤栩的威胁后,他只是语调轻快地说:“放心,你这样的美人得不到固然可惜……可总有一日,你会跪着求我,在我面前痛哭流涕,骨气、尊严,这些无用的东西都会被你跪在膝下,这可比在榻上得到你有意思多了,更何况,说不定到那时……”
他的语气仿佛阴冷潮湿的蛇一般将凤栩束缚、缠裹,在最后一句轻声中,将凤栩拖入由虚幻欢愉构造出的地狱中。
“你会哭着求我疼你呢。”
凤栩忽而顿住,恍惚了须臾后,他抬眸瞧向殷无峥,轻声:“你能过来一点么?”
殷无峥没料到凤栩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但他不会拒绝,他走到凤栩身边,凤栩便用不曾受伤的左手去扯他的衣角,牵着殷无峥一起坐在榻上,原本靠着软枕的凤栩便靠进了他的怀里,在触碰到殷无峥温热的躯体时,凤栩才能感觉到那缠绕着他的、如影随形的阴冷正渐渐褪去。
“直到,长醉欢第一次发作。”凤栩将脸颊贴在殷无峥的心口,身子细微地颤了颤,“我终于明白陈文琅的话……狱中刑罚不敌其万一,没人能明白那是什么感觉,殷无峥。”
他最后唤出那个名字时,声音颤抖得厉害。
而后便是自嘲的笑,“我跪了,陈文琅一语成谶,不仅是他……孙善喜也借此折辱于我,那个老太监,殷无峥……我曾跪在他面前求他。”
温热濡湿的泪再一次沾湿了殷无峥的衣襟,可他束手无策,过去留在凤栩身上的一切无可挽回。
凤栩自然是骄傲的,当年他本可以对西梁来的质子用更多手段,但他的权势却只用在了那些死缠烂打的小花招上,那两年也一样,只要他愿意委身于陈文琅,哪怕稍稍顺从一些,或许可以活得更轻松些,可他不肯,他咬着牙不肯俯首——可是长醉欢,令他连仅存的骄傲也碎了。
即便陈文琅这般责难,凤栩也不肯温驯,可他如今靠在自己怀里,他曾口口声声说“不再喜欢”的谎言已经不攻自破。
殷无峥一动不动,连神思都在此刻僵硬凝滞,千头万绪地交织扭结,最后只剩两个字——凤栩。
仍旧喜欢他却命不久矣的、在他怀中落泪的凤栩。
好梦
“对不起,凤栩。”
殷无峥轻轻地说,他想起赵院使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长醉欢之苦,苦的不仅是他,还有身边人。”
凤栩被捧起了脸,满面的泪痕与湿润的眼尾都无从遮掩,他与殷无峥对视着,而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心,随之而来的还有殷无峥低声的呢喃:“……对不起。”
“殷无峥。”凤栩颤着声唤他,声音发紧还有些磕绊,“我不…我做不到的…”
“凤栩…”殷无峥低低地唤,声音刹那间柔和下来,“阿栩。”
凤栩蓦地怔住,直愣愣地瞧着他,清透的眸子内尚有未散的怅惘。
殷无峥与他额心相抵,目光真挚而坦荡,他在凤栩的狐疑不定中低声说:“我喜欢你,阿栩。”
凤栩的心神都好似被那四个字摄去了,在曾纠缠的三年里,凤栩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般场景,可大抵是时移世易,当年的期盼之于此刻成为了现实,凤栩却没有丝毫希冀成真的欢喜,他只觉得无力与悲伤,莹彻乌润的眸子也渐渐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