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骗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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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一刻。
伊格尼兹取出怀表看了眼,又合上,将流尽沙的沙漏倒置。细沙愉快地流淌,在漏斗底端开始了从累积成丘到风化溃散不知道第几次重复。垂在漏眼口的细沙流消失殆尽时,对面的四柱床上终于有了动静。
垂着绸幔,伊格尼兹先看到年轻小伙子赤裸着身体从软床上下来。这年轻人没太睡醒,还处在迟来的晨勃里,毛发浓密的双腿间杵着根湿漉青涩的棍状物。注意到伊格尼兹的视线,他顿时难堪,抓了凌乱在地毯上的衣物低头就跑。
绸幔掀起一条缝,伊格尼兹看到女人的身体。
背部线条交替起伏,皮肤柔软。
但是苍白。
就像刚蜕了皮的蛇,蜷在石窝里,一点点、蜿蜒着昂起优美却阴湿的颈。
伊格尼兹眯了眯眼,觉得早晨的阳光带着种新生的稚嫩感。
刚苏醒的魔女用尖如玫瑰刺的黑指甲勾起烟斗,不一会儿绸幔里就飘出毒药般浓郁的烟草味儿。
魔女的声音有点无精打采:“那幺……我的食物呢?”
“如您所见,我只是个小小的法师,”伊格尼兹平静地回答,嘴唇牵开时舌尖轻微动了动,为话语镀上一层虚假的恭敬,“如果她们不主动浮到近岸区来,我无法深入中心海域去捕捉她们。”
“孱弱的虫子。”魔女似乎打了个哈欠,尾音有点发软,“你捉不到她们,我只能用精灵充饥了……精灵的口味太淡了,我一般不想吃那样的。”
“明白了。”
伊格尼兹俯下身,托起魔女伸出绸幔的手行吻礼,嘴唇彬彬有礼地滑过弯刺的指甲稍,力度轻得比不上一片被风吹落的花瓣。
魔女懒懒地扔了烟斗收回手。
伊格尼兹擡起头,无声注视着幔子后的身影,恭顺的姿态裂开间隙。单面镜片挡住了他一只眼,另一只眼底有透冷的光流淌而过,蛰伏的海怪悄悄地挥动黑色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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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点一刻。
也是一天中海水最温暖的时刻。
西德尼顺着海浪摇摆鱼尾,浮力与耸起的暗潮将她的身体送入浅海。这里有空气一般柔软透明的海水,小沫珠与浮游生物被阳光一烘就腾成云埃。海水的咸涩程度与更深一点的海区一般无二。
只有温度。
温度是那样、那样的和煦,让西德尼想起海底火山爆发后周围数千米的海水都被岩浆烫沸的状态,隔了老远也能感觉到那股子热流像某种软体寄生虫一样附着在皮肤上,稍不注意它就融化带着热流挤进血管。
她打消怪异的联想,闭上眼专心体验难得的温暖,整根脊骨――从颈后贯至尾稍――都在克制不住地战栗。她感觉自己像一枚气泡,被浪潮推得四处漂浮,这时,下方突然传来蓝鲸悠长的叫喊。
庞大的身躯升上来,灰青的鳍就擦着西德尼的身体过去,巨大的水流撩翻这尾小小的人鱼。
她在湛蓝的海水里、在黑色的暗流里自由地漂浮、后仰,整个身子弯如张满的弓,金墨水般的发丝掠过鱼尾。光缕轻抚她拱弯的小腹。
随后西德尼与巨鲸一起在浅海区游动,时不时发出悠长的鸣叫,这是海族的通用语,换作陆上智慧生物来听可能只会觉得这是一堆无意义的尖叫。
接近浅色海水区时,西德尼迟疑了。
前面就是精灵海。
那儿有连绵起伏的群山,远古冰川开凿出的巨大峡湾像条经年的疮疤深入陆地,数不清的瀑布和冰河遗迹筑造无数种极北绮丽的风光,温和优美的灰精灵们自古生活在那儿。他们砍伐树木,挖掘山岩,开凿地下河,将钢铁熔铸成无数带动城市运转的巨大齿轮。
十年前那儿是一片乐土。
十年前的某一天一条恶龙从南方飞来盘踞在这里。恶龙凿空火山群,吞噬岩浆,奴役冰霜巨人在山脊之上建造城池,剔了精灵战士的肋骨装点门阶,汲取鲜血滋养玫瑰,夺走世界树的祝福抛诸火山。
恶龙喜食幼年精灵,于是火山坡就被精灵尚未成形的骸骨铺满,熔化了又凝固,堆成山,结成痂,晶莹的白色远远就看得见。
有一天,恶龙腻烦了。
它开始渴求人鱼的肉体。西德尼所在的族群也被迫搬迁,从前他们生活在阳光充裕的浅海域,现在他们缩居在黑暗冰冷的海沟,周围海底文明的遗迹取代了曾经美丽的珊瑚。
再往前就是死亡之地了。
西德尼摸了摸巨鲸的鳍,准备带着它返回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