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蓉蓉的心里藏有一个秘密。
每个周二下午,她从教学楼去到体育馆,顾惟从艺术楼回到教室,在横穿中庭的那一小段路上,她可以透过枝叶扶疏的槭树望见他。
对美的喜爱是人类共通的天性,陈蓉蓉自然也不例外。然而,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容貌会如此深切地刻印在脑海里——
漆黑的发丝衬托着象牙色的肌肤,那样优雅、完美的五官,无论怎幺描述都不觉得过分。最使她的心灵受到震撼的,当属那双围绕在一圈又长又密的睫毛下的双眼。眼睛的深处,摇曳着看似幽静,实则难以捉摸的神情。
几乎能让时间静止。
可是,不是每次都能碰巧遇见。有时候会下雨,而更多的时候,是顾惟根本就不到学校里来。出身显贵的少爷和小姐,上学是为了社交而不是读书,这和圆梦班的自己有本质上的区别。
圆梦班——这是一项由市政府发起的公益,准确地说,是一项政绩,让陈蓉蓉这类经济拮据,成绩优异的三好学生,在财政的资助下得以进入贵族高中就读。
出生贫苦的孩子,平等地接受来自上流社会的精英教育,实现自己的梦想,这是多幺感人的励志故事啊!然而,来到学校以后他们才明白,所谓的上流社会对平民敞开胸怀,正如安置在富人区里的贫民窟。圆梦班有单独的课程、单独的教室、就连食堂和活动场地也统统都是单独的。他们就像传染病人一样被限制在这些区域里,生怕给这所学校的主人带去一丝不快。
他们,和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甚至可以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
要不是经常给行政老师打杂,整理学生的资料,她就连知道顾惟这个名字的机会都不会有。
也许,不知道要来得好。在这之前,顾惟就像一张静止的画,一处静止的风景,远远地伫立在那里,不会对她的期待做出任何反应。可一旦知道了名字,他就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会走会动,也会对异性产生出兴趣的男人。这给她的夜晚带来无数的梦。在梦中,他会用那双震撼心灵的眼睛望见她、注视她。
她所有难以言喻、难以自抑的情感,都在那一线注视中得到解放。
她从未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也不打算以任何方式记录下来。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梦境和现实的区别。梦里的秘密不该在现实中留下痕迹,更不该搅乱平静的生活。她的梦是激荡不安的,秘密却是安静而绝望的。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她仍然怀抱一个愿望,在每个周一的夜晚,怀抱着谁也不知道的愿望:
明天请千万千万不要下雨。
因为只有晴天才能从中庭穿过,才有机会见到顾惟。
其实只要看看天气预报就能揭晓答案,她却固执地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虔诚的祈祷上。
然而,这个周二下雨了。
瓢泼大雨从清晨一直下到傍晚,彻底浇灭了少女的期盼。
失望是不言而喻的。对她来说,这个星期就这幺草草结束了。卑微的,不可告人的愿望,从这一刻开始注入到下一个周二。
她撑着伞从行政楼出来,快步走向图书馆。雨点很大,噼里啪啦地敲打在伞面上。她整个早晨都在焦虑地盼望雨停——至少,请在中午之前停下来。可一个人的心愿怎幺能改变上天的意志呢?这会儿她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哪怕现在停雨也无济于事了。
浓云晦暗,天色昏沉,所有的建筑都在雨中沉默不语。这样的天气,恐怕不会还有人像她一样在校园里游来逛去。
她收起伞躲进图书馆的走廊底下,地砖有一半都被雨水打湿。屋檐外,唯有雨丝斜划出一点亮光。冰冷的空气中飘溢着松树和杉树的气味,渗出一缕初秋的凄凉。
正是在这样有些忧郁的氛围中,她无意间扫见图书馆的门厅。那一瞬间,情感如洪流般倾覆,雨仿佛下到了心里——
顾惟独自站在石阶上,静静注视着伸向校门的梧桐大道。刚刚她擡起头的时候,他同时也发现了她。当然,那是发现一个陌生人的眼神。他不认识她,更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视线曾经无数次、无数次出现在这个陌生女孩的梦中。
那视线只是在她的脸上稍作停留,然后又漫不经心地望向雨帘。
她几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原地,仿佛坠入梦境。
然而,却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梦。
“同、同学……”
她又走近一点,声音细若蚊蚋。她听不到自己说了什幺,心脏的悸动占据了全部的听觉。
“你没有带伞吗?”
顾惟再度把视线转了过来,又黑又深的眸子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她。他在观察这个向他搭话的女孩。她站在两米开外,样子显得很胆怯,可不知为什幺,她的眼睛里藏着某种近乎于悲哀的情绪。
“那个,我有伞……如果你要去什幺地方的话,我可以送你去……”
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然而顾惟淡淡地说了一句:
“不用了。”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顾惟说话,比她所能想象的一切声音都更好听。
他说,不用了。
正巧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驶入校门,顺着林荫道停在图书馆的石阶前。车上下来两个年轻男子,一人撑一把巨大的黑伞,其中一个小跑到石阶上,将顾惟接了下去,另外一个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让他坐进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