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下来,醉雨话婵的伙计与坤角儿足有二十几号,多是些被战火拆了家的,年节无亲可奔,此处便是家了。今日欢宴,整整排开四大桌来坐。午后大门一关,众人便紧锣密鼓地忙活起来,台上丝胡回转唱得热闹,台下佳肴美馔金玉满堂。
而从始至终,聂征夷竟连一个眼神也没给过聂昭。她厚着脸皮主动寻过话说,他也充耳不闻。
聂昭是直性子的人,当然受不住这般冷待,甘愿与他痛痛快快地吵嚷一番。原本她心中有愧,见他这般态度也终是不耐烦了。整日下来,她只觉得如坐针毡,就连他出差前那桩争执也被她重翻出来,想了又想,越发心烦意乱。
好容易熬过了食不知味的年宴,聂昭几番想走,却又记着小乔早与她提过,说是薛掌柜今日特地备了一场她爱听的正戏,由她亲自来唱,便也只能硬撑下去。
眼看子时来到,那戏总算铿铿锵锵地唱起来了,果真是那出她自小便爱听的《穆桂英挂帅》。
唱的是: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t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
藩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这曲目是聂征夷带着她听的,自小到大一遍遍听下来,她总也听不够。往常听来,他定会拍手叫好,说他家丫头便是这般英姿,足有一番气壮山河的好气魄。然而今日,他却只垂眸端着碗茶,指尖扣在茶盖上,随着戏台上的抑扬顿挫去拨弄浮叶,久久也不喝上一口,显然是根本没在听戏。
聂昭断定他心中有事,不只是她包庇阿东那一桩事。
总算听完了戏,聂昭嚷着喝醉了犯困,聂征夷也跟着告了辞。二人一同行到门口,聂征夷没说话,更没看她,只是抬手指了指汽车,聂昭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一路无话,直到汽车停到聂昭住处门前,聂征夷终于开口,“自己交待。”
聂昭早想好了说辞,却被他这一句的态度呛了回去,加上此刻酒气上涌,便硬碰硬地回顶一句,“我不是你的犯人。”
“但你包庇犯人。”聂征夷一字一顿地说着,眼见女子神色毫无变化,缄默一刻又道,“那我换句话问。那个叫阿东的孩子呢?”
“不知道。”这一回聂昭倒答得爽快,抬眼看过去,平静道,“我给了他些钱,叫他离开哈尔滨,往后都别再回来了。至于去向,我没问。”
聂征夷猛地一拍车把,侧过身,勃然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那是桩命案啊聂昭!”
“姓郭的死有余辜!他连八岁的孩子都欺负,他这种人——”
“哪种人?哪种人就死有余辜了?论刑定罪自有律法裁决,用不着你在这儿充当判官!聂昭,你把死字看得太轻了!你太傲慢了!你知道什么叫生死,什么叫人命?”聂征夷怒喝,锋锐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抬手一指窗外,“你去看看,现在外头到处都在打仗,你知不知道人活下来有多难?洋人不把中国人当人,你也不把同胞当人吗!”
“我不把谁当人了?郭贵都已经死了,又不是我杀的,可阿东还活着,他才八岁,他还那么小——”
“你也知道他还那么小!他现在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你知道你的纵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是,他今日犯的错是没什么,但你放过他这一次,你知道他今后会犯多大的错吗!”
“你少跟我讲那些大道理!今后的事谁说得准?你刚才还说过,现在到处在打仗,谁活着都不容易!我帮得他一日是一日,管不了今后许多!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他日后一定犯错!你才傲慢!”
聂昭的话语一声高过一声,直面聂征夷眼中燃起的烈焰,却在那烈焰中看到自己眼底的红。她这才感觉喉中涩痛得厉害,再想张口已是不能了,匆匆就别过头去。
许是见到了她的泪光,聂征夷顿了一顿,与她一同缄默下去,转而点起支烟来。
像是叹气似的,他吐出一口烟,朦胧了二人棱角分明的脸。
烟雾中不知过去多久,聂昭咬唇迟疑,终于问出徘徊心头良久的那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细,“回来好几日了,你就不问问,我的事情。”
聂征夷依旧沉默,只有夹着香烟的指节略一颤动。
良久,他掸了下烟灰,淡淡道,“我找人查过了,上海蒋家当年的确有个女儿,也的确是苏联的继室所生。现如今,蒋邱文已经是上海滩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他接掌蒋家的这些年,生意做得很红火,产业远至南洋,蒋家旗下现在不只有布料瓷器,还有不少实业也在发展,甚至还办起一家不小的商会。你这位兄长,生意做得好,为人也正派,你跟着他回上海,错不了。”
这段话讲得极慢,讲完时,他手中的香烟也近乎燃尽。
烟雾散去,露出女子那张苍白的脸,“你的意思是,叫我到上海去?”
“我没说叫你一定去,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蒋邱文寻亲这桩事是属实的,你若跟了他走,自有坦荡前路。总归——”
聂征夷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聂昭脸色已变。
他垂了眸,深深叹上一口气,再度点起支烟,声音已哑了,“总归,这事情值得考量一番。往后如何,你好好想想吧。”
聂昭一动不动地听着,良久才醒过神来,轻轻地问他,“只我一人想么?你就不用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