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两个人,即使并未挽手入内,也显然是璧人一双了。
果真,初入宴会厅,便有人缓步上前,朝他们微笑致意,“蒋小姐好生美丽,又是名门闺秀,宋君好艳福啊。”
津田良二,他是这么个淡淡的男人么?
发式清爽,淡眉细目,戴一副无框圆片眼睛,海蓝色西服将他围裹在一种安详而柔和的空气里,脸颊虽有少许皱纹,却越发显得一团和气。
聂昭只是微笑,听宋方州道,“津田先生谬赞了。”
来此之前聂昭便知,今日只是一场私宴。原本还想不出邀她来此的目的,如今听津田良二唤来t一句“蒋小姐”点名身份,她倒恍然。
此人定是冲着南洋商会来的。
趁着宾客尚未到齐,聂昭便借口补妆,撤出了津田良二的视线。进入休息室,原本抵触的心绪更添不安,“名门闺秀”几个字始终徘徊在她心头——
温明漱早在上个月便发表过声明,呼吁同胞抵制日货,更对南洋商会旗下所有的商人做出过明确要求,不得购入日本出产的棉麻布匹。
倘若,津田良二在宴会中提起此事怎么办?倘若他当众向她抛出榄枝,要她充当说客去拉拢兄嫂怎么办?按她心性,自当是一口回绝,可顾念起宋方州的处境,她又感觉深深无奈,一时莫知所措。
不过,倒是有另一件事渐渐清明了:早先在陈雪堂公馆外遇到的那些日本人,必定也是津田良二派来的,为的同样是南洋商会。也就是说,她在这上海滩的一举一动,其实始终都被人注视着,若非有宋方州庇护,她早已身陷险境了……
窗外夜色瑰丽,隐约可见城中灯火。聂昭抱臂站在窗前,忽听身后响起女声一语,“灼灼,别来无恙。”
蓦然回首,却见个娉婷丽人站在门前,正是一别数载的庞明珠,亦是这上海滩家喻户晓的倾城名伶,梁画玉。
目光交汇,聂昭淡淡一笑,梁画玉却是目光垂微,容色带了凄清的涩然。她自顾进来,坐到沙发上,从手包里摸出一只亮晶晶的烟盒,一按弹簧,娴熟地夹起一支香烟在手。
待要点火,她却又将手一收,问聂昭道,“介意吗?”
聂昭摇了摇头,引得那人一笑,“对,我都忘了,眉姐当年就爱吸烟,你我可都算是被她那烟杆子抽打着长大的了。”
“说是那么说,眉姐实际可从不使力。”
“你与眉姐还有联络么?她一切可都好?”
“都好,她还是在哈尔滨,醉雨话婵生意兴隆。”
跟随“醉雨话婵”四字,梁画玉沉默下去,抱臂端了香烟在手,袅袅眉眼掩在了烟雾后头。
望着她,聂昭忽然想起眉姐从前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有一种女人,她在哪里,哪里便是风月场。
眼下的梁画玉,穿着一件酒红色紧身长裙,从肩头到脚跟,跟随她吸烟的动作漾起琼浆一般的涟漪,缓缓流淌着,最终凝结在一双镶满了水色碎钻的高跟鞋上。她的妆容并不算艳丽,眉眼皆素淡,脂粉也轻薄,唯有红唇如菱,彰显出一种极具韵致的女子风情。
在聂昭眼中,如今的梁画玉是个极美的女人,却令她感到一种哀伤。
回想从前在醉雨话婵的光景,她仍苍白瘦弱,根本谈不上美丽,今日若非她主动唤出那句“灼灼”,聂昭倒不敢认了。
沉吟一刻,聂昭轻轻地问,“何时学会吸烟的?”
“刚到上海就会了,在斜桥弄,跟着个洋婆子学的。”梁画玉说着,低头随意地掸了一下烟灰,唇角轻俏一撇,“其实跑出来我就后悔了。”
“直到今日我也不知道,当年你为何离开。”
“因为害怕呀!”梁画玉耸肩一笑,目光穿越多年光景,仿佛谈论着旁人的往事,就那么慢慢开口,“当年我跟着眉姐一同去找你,见你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手脚还缠着绳子,跟死人没两样。我吓坏了,生怕自己有天也沦落到这步田地,趁夜从眉姐房里偷了些银子便跑了。我记着有位南方的客人说过,大上海连街道都是金砖铺的,我便来了。来了才知道啊,什么金碧辉煌全他妈是幻想,上海的现实是什么?是斜桥弄一间草棚子里挤着五六个妓女,是黄浦江边光着膀子流大汗的苦力,你沿着外白渡桥往北走,走到租界外头去,还能看见吃死孩子的乌鸦呢!”
聂昭一言不发,听得心里憋闷,反观那女子倒是怡然自若,点起第二支烟又继续道,“在斜桥弄伺候了两年男人,我越想越不甘心,就想起眉姐说过,我这嗓子最适合唱南边儿流行的评弹。我攒了点儿钱,偷跑过两次,险些被那个洋婆子老鸨打死,第三回才算正经跑出去,随后找了个评弹师父,昆曲京剧什么的全学了。后来,在铜锅坊里唱戏的时候,我就碰上你男人了,他是个好人,没少关照我。”
梁画玉说着,见聂昭面露迟疑,不由收了口,小心地问,“我说错啦?你跟宋先生的事儿,不会是外界瞎传的吧?”
聂昭愣了一愣,随即莞尔,“我与他,确实互相爱慕。”
“那就成了,告诉你,宋先生对你可是真心,我认识他两年多了,看不错!”梁画玉单眼一眨,艳艳丹蔻一指聂昭鼻头,那狡黠的模样竟令聂昭错觉,回到了幼时一同躲藏在眉姐房间里偷吃米糕的日子。
聂昭心下一暖,笑容未减,也问梁画玉一句,“那陈明光呢?他待你真不真心,你喜欢他么?”
论应变推见,聂昭自然非同常人。只从在休息室见到梁画玉的第一眼起,她便断定,此人与陈明光已成了璧人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