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堂沉默听着,面未改色,就那么抬手接了聂昭递来的茶,“盛霖公司的事,其实我早已知晓。”
聂昭倒茶的动作一顿,皱眉看了陈雪堂一眼,未及开口,却听蒋邱文追问,“你知晓?”
“我知晓。”陈雪堂点头,自若笑了一笑,“不若此,我也不会同意明光开什么戏馆。”
蒋邱文迟疑道,“你这意思是,明确要与日本人撕破脸,唱对台戏了?”
“南京路这块地皮于上海商界有多要紧,兄长自然是清楚的,雪堂绝不愿拱手让给日本人。现在看,日本人应该也料到我势在必得,这才选择在此时出手,能取到我性命最好,即便失手,这不是也给了我个下马威么?”
“此事再继续这么发展下去,恐怕就不止一桩‘下马威’了事了。看样子,日本人是要定了这块地皮,你若执意与他们较劲,那便要打官司,如今租界里是洋人当家,这官司不是那么好打——”
“他日本人要打官司,尽管来找我陈雪堂。”
蒋邱文还要说话,聂昭却悄然一摆手,冲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明白,陈雪堂此人虽说看上去随和儒雅,对什么事都淡淡的,却最有血性。但凡他决定了的事,尤其关乎家国,就是她也难劝说。
见状,蒋邱文只好缄默,深深沉下一口气来,转而去喝茶。
聂昭与陈雪堂对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话。
三人喝了一阵茶,眼见天井下观众已经坐满,台上戏码也近尾声,想是梁画玉的正戏《青霜剑》就要开唱。聂昭探身一望,脱了大衣与手套交给陈雪堂,随即微笑起身,对二人道,“与画玉说好了的,今日她登台唱戏,我去做她的弦师。”
陈雪堂含笑点头,“好。”
待聂昭出了门,陈雪堂重又倒上一盏茶,郑重看向蒋邱文道,“兄长今日来见雪堂,不只是想问工部局地皮一事吧?”
蒋邱文点点头,不问他如何断定他的来意,索性也不绕弯子,“是,我是想找你说说抵货会的事。”
“抵货会”三字一出,陈雪堂立即沉了神情——
去年年底,全国掀起抵制日货运动,上海也组织了“经济绝交大同盟”,也就是蒋邱文所说的“抵货会”。这部门成立至今不足三月,成立得又极是仓促,上头便交给了他军务处暂管。
近几日来,频频有消息上报,说抵货会里有人不规矩,以抵货为名,行敲诈之实,指鹿为马赚了不少“通融费”。此事他早已知晓,只是一时还未能腾出手来整顿,昨夜却从徐孟冬处听到一件极其过甚之事——
蒋邱文已先他开口,“广东路的荣发货栈,是我南洋商会旗下的商户,多年来做事始终很规矩。昨天夜里,荣发货栈的掌柜来我这里哭诉,说抵货会里有个叫李行露的女队长,诬赖他私藏日货不说,竟还……竟还砍了他店里伙计的一双手!”
话音落地,台下金鼓一敲。
这戏,总算要开唱了。
有时尽49
49
明珠戏馆大幕开启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北国,马尔斯西餐厅的幕布正在缓缓降下。
“欢迎诸位,今日的晚会正式开场。”
忽听一道清脆裂响,不知是谁的酒杯脱手坠地,座中男女纷纷回神,一齐为这场刚刚落幕的绝妙演出鼓掌欢呼。如雷的掌声中,一名金发蓝眼的女子从台上走下,缓步穿行于这座颇具欧洲风情的舞池当中,连连点头回应着座中众人的赞叹。
这位裙袂飘飘、举止曼丽的女子,自然就是马尔斯西餐厅的老板,金太太了。
眼下乐声又起,场内灯色变幻,新的歌者已经登台,再度将众人目光吸引回了台上。金太太从侍女莉娜手中接过一件披肩,一边穿着,一边从路过的吧台上取走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听那紧跟其后的女子悄声道,“太太,有函件到了。”
“哪里来的?”
“南京。”
“南京?”金太太脚步一顿,抬眼环视了四周,手中酒盏已撂回吧台,“信函在哪里?我看看。”
闻言,莉娜递出一封深褐色的信函。
金太太飞快接了,似欲拆开,动作却又停滞,转而将那信函往披肩里怀一扣,一言不发便行出了舞池。
乘电梯到达餐厅顶层,金太太径直向一间最里处的房间行去,按动黑色门铃,房间门应声打开。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四组巴洛克式圆顶长窗。
长窗下,一株雏菊绽放,淡淡香气别具幽致。眼前是一间开阔的客厅,四壁挂有波斯宫廷图案的巨幅油画,暗红色地毯来自中东,繁复而深沉的花纹一直延伸到内室。
金太太顺着地毯上的花纹往内室走,见房门虚掩着,间或有低微的男子谈话声,便驻了足。似踌躇着什么,她随手执起窗边的雏菊,放在鼻端轻轻一嗅,想起它的花语:藏于心底的爱。
“是奥丽么?怎么不进来?”
熟悉的男声传来,金太太立即将花枝放回,挺身行了进去。房内灯光微暗,照见两道同穿西装的男子身影,面对面地坐在桌边。桌案正中摆着一瓶白兰地,一旁并排放了两只酒杯,另有一只金属方形小桶,里面是冰块。
一只夹着雪茄的手,拨一块冰块入杯,倒上酒,随即执杯起身,黑曜石袖扣闪动出乌亮光泽,恰如他整个人散发出的雍容气息。
袖口下,一道疤痕若隐若现。
金太太从他手里将酒杯接过,却是看向了桌旁的另一个男子,俏皮一笑道,“原来石先生在这里,奥丽真是有失待客之道呀,这就自罚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