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终于有了反应,因为年轻士兵聊天的那几句话。森医生,已经被抓起来了吗?然后他们就要说森医生本该被枪毙之后,尸体还要受辱吗?
他们一点都不理解森医生,其实我也不理解。可是森医生并不需要世人的理解,他是一个殉道者,强大而又孤独,只顾低头前行。
我被带到了母舰,睡上了舒服的床和温暖的卧室。这里没有随时会坍塌的堑壕洞,也没有蛇虫鼠蚁,更没有腐烂发臭的尸体。为了能刺激我的反应,给我做心理治疗,那些士兵甚至还带着我看了森医生的审判现场。
森医生的,审判现场。
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过他了啊。从最后一次不欢而散的争吵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然后,和他说的一样。
我果然在电视上见到了他。
而他,端坐于军事法庭的被告席。
此时的他,已经被剥下了笔挺的军装,换上了一身松垮且落魄的囚服。他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也很疲惫,下巴处的胡茬看上去也很久没有打理了。邋遢且落魄,更甚于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但唯独,他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冲淡了这份落魄感。除此之外,他的脖子挂着一个项链绳一样的东西。绳坠被隐藏在了囚服内里,看不清形状。
我看着他面容平静的听法官念出了他的罪行,语气激烈。又看着他毫无异议的接受了军事法庭对他的审判——流放至横滨。
最后,我看着他被军警押了下去。
军警推搡着他,钳制着他。在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下押走的那一刻,动作粗鲁间,一枚坠子就从宽松的囚服衣领中掉了出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的、骨哨。
那是,我的指骨。
它算不得小巧精致,但却是他身上唯一的装饰,那是他在极度落魄之后的仅剩的仪式感,那是他最后的体面。
我曾在无数个夜晚,伴着炮火声,在昏暗的灯光下,打磨这枚骨哨。它也曾紧贴着我的心口,陪我经历了一次次的死亡。它从诞生初一直到成品,见证了我每时每刻的心情——平静、迷茫、兴奋、期待,一直到我把它送到森医生手里时的忐忑、自卑、酸涩。
而现在,它成为了森医生的体面。
时隔太久太久之后,我再度得到了他的回应,即便这份回应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只是我卑微的自以为是。
我安静的看着审判转播,泪流满面。
我感觉我封闭的身体好像裂开了一个缝隙,灵魂就像细沙一样迫不及待的从缝隙里漏了出去,又覆盖到了身体上。我的身体和灵魂重新契合,无数尖锐的痛感也在顷刻间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痛的蜷缩了起来。即使紧紧咬着牙关,破碎的呜咽还是不受我控制的从唇缝泄了出去。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那无数次死亡的痛感、那些被我的灵魂彻底屏蔽掉的痛感,重新又返还并且成倍的叠加到了我的身上。
可是我又是高兴的。
宛若复活,宛若新生。
“你哭什么?是喜极而泣吗?”我听到有人问我,但是我回答不出来。
“诶——你怎么了?还好吗?”士兵看着我在床上蜷缩打滚的样子,就慌了手脚,“小子你别怕啊,他已经受到惩罚了。不过为什么不是死刑啊,仅仅是流放,真是太便宜这种恶人了……”
他手忙脚乱的安慰着我。
可是他哪又知道,我重新体验到了活着的感觉,我仿佛又回到了这个世间。
我复活了。
仅仅因为一个哨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死军团]的所有士兵确实称得上英雄。因此即使这些人已经有了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但依旧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他们被问到具体的家庭住址,以及曾经的履历。这些都是为了方便在战后清理完毕之后能很好的被遣送回家。
当然,我也经历了这项流程。
只是,我什么都答不出来。我只是一个诞生于常暗岛的、没有记忆的孩子。我和这个世界最初始的连接只有一个名字——风间狩。
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我的名字从何而来。我只知道把我变成人类模样的是森医生,他以极端的手段让我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人世间的一切感情,将我本就几乎不存在的人格强制催生出来。
我所拥有、所建立的一切和这个世界的连结,都已消失不见。我的朋友死在了战场上,与谢野被关押,连森医生都被流放了。
降临到常暗岛上的时候,我是孤身一人。
常暗岛大战落幕的时候,我依旧是一人。
我像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常暗岛的焦土之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沾染过我的鲜血。可是世界之大,常暗岛之大,却没有一处角落能容得下一个渺小的我。
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我偷偷溜了出去。我想让我漂泊不定的心有一点依靠,于是我偷偷的溜进了森医生的宿舍。
他的宿舍里已经没有人的气息了。自从他被逮捕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进来过。在我走进去的那一刻,感受到的只有潮湿变质的霉味。
但是除此之外,一切都还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就仿佛,它们还在静静地等着主人的回归。
这里有一切生活的痕迹。
书桌上是摊开的一本医书,甚至书缝中还夹着一支没有盖上笔帽的钢笔。一旁的衣架上也还挂着一件染了血迹的白色衬衫。医药柜台的铝制托盘里,还有几颗已经过期的白色药片。至于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床单微皱,皱出了一个不甚明显的人体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