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万仪出生的那一年,上海流行起霍乱,患者猝不及救,路边处处可见倒毙的百姓。蒋家当年只有一间丝绸厂,尽管霍乱的灾难没有降临到家中,可覆巢之下却无完卵,丝绸厂的生意就这么冷清下去,家里很快便没了积蓄。
结卡就是在这样一个极端艰难的岁月里为蒋凤鸣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蒋万仪。
无人想到,这场霍乱竟持续了两年之久。世道艰难,人人自危,蒋凤鸣与结卡也是终日为了生计争吵,心力交瘁。结卡终于撑不下去,决定带女儿回苏联生活,投奔本家。
她是趁夜偷偷走的,蒋凤鸣其实什么都知道,却没有阻拦。因为他也明白,那是他们一家四口唯一的出路了,只好忍痛割爱。
后来,蒋家渐渐周转过来,家中的生意越做越大,蒋凤鸣便委托蒋邱文前往苏联寻找结卡母女,接她们回家。到了苏联蒋邱文才知道,万仪早在五岁那年便在满洲里火车站走失,结卡因此郁郁成疾,不到一年便病故了。得知消息以后,蒋凤鸣一病不起,至今未再另娶。
这些年,蒋邱文高价悬赏寻找妹妹,经常有人报告假消息,甚至冒充蒋万仪上门认亲,皆被他一眼识破。直到此番来到哈尔滨走货,无意间在那张新闻纸上看到聂昭的照片——
“万仪,你真的与结卡姨母长得非常相似,尤其是你们的眼睛。我不会认错,你就是我的妹妹,蒋万仪。”
蒋邱文讲完这一段话,酒盏撂在桌上,带起一声极轻的响。
聂昭静静抬眼,没有说任何话,只听他继续道,“万仪,父亲尚在人世,却已经不起长途奔波了。这些年他始终挂念着你,你,当真不愿意回上海看看他么?”
这一次,聂昭没有拒绝。
听惯了戏文,她总以为蒋邱文会讲出怎样一番震天动地的爱恨纠葛,却原来这样平淡,一切都合理应当。没有辜负,没有背叛,没有抛弃,没有哪一处值得她怀恨,也没什么值得动容。
她听下来,只觉得无奈。
可偏偏就是这些平淡中的无奈,她听到了,便再也维持不住看客的心了——
五岁的蒋万仪虽已远去,可蒋邱文口中,那个渴望与她相见的人却尚在人世。不是旁人,而是她的血亲生父。
那天晚上,聂昭一滴酒也没有碰,极力维持着清醒的神思去思考,却是最终也没想出个决断。她只好暂放此事,一切都等聂征夷出差回来,与他商量过后再议。
蒋邱文当然也没有催促。
往后的几日里,蒋邱文履行t了他的承诺,不惜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帮助聂昭暗中打探宋方州的行踪。
由此,聂昭更加笃定了早先的推断:
宋方州必定早有准备——
整整三日,聂昭连宋方州一面也没有见到。并非他闭门不出,而是他从来不让任何人知道他从这一刻到那一刻将去何处。
前往一个地方之前,他总是让身边人播散谣言。说要去跑马场,他便去了电影院;说要去西餐厅,结果又去了戏园子;说是两个钟头的戏,他又总是听个开场便消失走人。聂昭每每得到他准确的消息,都是在他回到马迭尔宾馆以后。
跟了整整三日,宋方州每日出入的场所都不相同,身边的女人也不同。只有一处常去,那便是通江街八十二号的哈尔滨犹太老会堂,宋方州每日都会去听上一个钟头左右的交响乐。据说,有一日听到兴起,他还在散场以后借用了场地内的钢琴,独自弹了一首《theswan》。
“独自?我记得这曲子是大提琴曲,钢琴只是辅奏啊?”
“你很懂西洋乐么?”
“谈不上懂,只是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接触过而已。”聂昭略一耸肩,似乎想表现出谦虚的姿态,却是连两秒钟也没有挨过,立马又强调道,“不过我大提琴的水准相当不错。”
眼下的哈尔滨火车站,汽笛隆隆。大雪将哥特式的屋顶染成白色,阳光照下来,泛起银色的光泽,在聂昭看来很像一把把刺入天空的尖刀。
深沉的,也是尖锐的,这是聂昭对哈尔滨一贯的印象。
她收回目光,看到蒋邱文眼里的惊奇,“你竟在国外读过书?”
“美国卫斯理安文理学院,读了三年,是我养父资助的。”聂昭扬眉笑一声,戏谑地问,“怎么啦?是不是发现我比你厉害,受刺激了?原本想来接济一下,现在变成高攀了吧?”
蒋邱文摇头笑叹,“我是高攀不上了,只能搬出你嫂子抗衡一下,她可是早稻田大学商学院的高材生。”
“嫂子这么厉害啊?这么久了,都没怎么听你提过她,她也在上海么?她美不美?”
“很美。”蒋邱文低头笑了,笑容似平静湖面掠起的涟漪,却没有说更多。沉默一刻,他又将话锋转到了聂昭身上,“你们俩的性格也像,都是爽朗率直的,健谈,爱喝酒,见了面一定投机。”
“啧,硬拖着你多留三日,我倒耽误你与嫂子团聚了。”
“这是什么话?我只抱歉,没有帮上你什么忙。若在寻常,我定会留下帮你解决了此事再回去的,不过——”
“明白明白,眼看过年了嘛!别废话了,快走吧,错过这班列车你可就除夕都到不了家了!”
“嗯,等你回上海,咱们一家人定要吃一次团圆饭!”
回上海,团圆饭,一家人么?
一个“回”字,令聂昭的笑意僵在唇角,心底就此生出一种迷茫似的痛——
她想起聂征夷了。
除了她,他就没有旁的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