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鲁瓦命人将门撞开,看见了一院子的少幼老弱。图鲁瓦望着为首的何老夫人沉默不语,何老夫人反倒出奇的平静,她的眼中没有丝毫惧怕,只问:“吾夫呢?”
图鲁瓦说:“我杀了。”
何老夫人又问:“吾子呢?”
图鲁瓦说:“也死了。”
何老夫人许久都不语,最后她说:“我的儿媳跑了出去。”
图鲁瓦说:“她殉情了。”
“傻孩子……”何老夫人眼含泪光,将张灯结彩的庭院环顾片刻,突然问:“你有儿子吗?”
图鲁瓦没提又叫金时昌的拓木措,说:“有个小儿子,年龄跟你的儿子一般大。”
何老夫人点了点头,忽然指着身后的众人说:“如果你也要杀了他们,我希望你能给他们一个痛快。他们今日本都是为吾儿的婚礼和吾夫的寿诞远道而来,本不该遭此横祸。”
图鲁瓦看着那群人,并不作答。何老夫人也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厅堂坐回了椅子上。紧随图鲁瓦而来的青君晃晃悠悠跟着她飘过去,却见她将一把发簪插进了心口。
图鲁瓦在院外站了好一会儿,见何老夫人坐在椅子上再也没有动过,便进了厅堂,直到他看见那支插得极深的发簪。
“所有的妻子和母亲都很伟大,她们把一生献给儿子和丈夫,应该被尊重。糊涂的妇人,拓木措说你对他很好,我准备放过你的……”图鲁瓦深深叹息,语气竟有些惋惜。
青君在他的言语中看着何老夫人心口的热血渐渐流干,晃晃荡荡地离开了宅院。
桑晖倚门等在外头,见他出来,问道:“现下他们同你一样都成了亡魂,要见见吗?”
青君无声摇头,自己飘荡在城内晃了一圈。最后返回,还是只敢隔着院墙望向院内。
院子里头灯火通明,院内的妇幼老弱跪挤在一起,像待宰的羔羊,无声哭泣。
等到深夜时分,金时昌红肿着双眼率人抬进去了三具尸体,其中一具已成焦炭,一具一袭红衣。
图鲁瓦见金时昌脸上皆是黑灰,衣袍也被烧得破烂,提起他满是燎泡的手看了看,沉声说:“下不为例。”
金时昌失魂落魄一般点了点头,最后他看着地上那焦炭一般的尸体哑声说:“良宜他们……”
图鲁瓦蹲身替死不瞑目的温泰安合上眼,说:“厚葬。”
金时昌又看向了院内的那些参加喜宴的妇幼老弱:“那他们……”
图鲁瓦把染血的刀刃在袖子上一擦,朝椅子上的何老夫人看去一眼,说:“放了。”
青君自院外闻言,一瞬泪涌,这才飘飘荡荡地离开,朝着北城门外的那片密林去了。桑晖不多问一句,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北斗星在了望台上的那场大火之后一直格外明亮,那轮圆月也分外皎洁,只是洒下的月辉冷冷清清,让草木看上去都好似蒙了霜。
青君一直往北飘着,他舌头长长吊着,头也始终低垂,进到林子时,他忽然冷不丁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总多此一举,始终都在做无用功?”
桑晖没有回答,倒是提醒道:“你踩到自己的舌头了。”
青君将长垂的舌头踢了一脚,哑声说:“两年前我派颂永出使雅格拉前,先生曾极力反对,平川他也不同意。可我和良宜哥哥还有颂永,都觉得能通过谈判,兵不血刃地换来双方的和平共处。
“我愿意给雅格族肥沃的封地,也愿意接纳雅格拉的所有族人,我以为只要以诚待之,图鲁瓦便一定会同意。可先生劝我说‘文化习性乃至信仰无一不是壁垒,以诚相待的前提是相同的立场。’那时我不懂,我以为君主都是为民,我以为图鲁瓦会接受所有对雅格拉族利好的条件。
“年初图鲁瓦派兵数次骚扰北境,我派平川去镇守,平川极力反对,说‘图鲁瓦狼子野心,定是调虎离山之计。’我不听他的,还冲他发脾气,他率兵出征的时候我都没有去送他。先生于我,如师如父,他呕心沥血三十载,我见他一日比一日苍老,他道要告老还乡时我其实异常开心,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大展拳脚。我太想向他证明自己,派平川镇守一事根本未与他商量,还瞒他说平川此去不过是一次普通的巡边,以致酿成了今日大祸!”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句句都是悔恨。桑晖见他将头撞向一棵又一棵的树,像是很想让自己再死几次,便说:“你确实万死难辞其咎。”
青君听罢心里倒是好受了一些,点了点头停下了撞树,忽然问:“你总是这样吗?”
没头没脑地一句飘出来,桑晖倒没听明白,停步看向他。
青君回身道:“之前我只知度魂使不生不死,却不明白,可近几日我才有了一些了解。你有生魂,肉身却已死去。你明明是个死人,灵魂却又活着。既然你没有心跳呼吸,那你身为度魂使,旁观了那么多的生死,每次引度亡魂时,心可会痛?”
月挂树梢,沉沉西落,月辉变得朦胧。风在林中掀起声浪,月光自枝叶间倾泻下来照亮了桑晖冷峻灰白的面庞,桑晖抬头看了看月亮,说:“不会。”语罢,行去了青君身前。
青君飘快了一些追上他,问:“你去何处?”
桑晖看着天上的北斗悠悠道:“你不是想去寻他们?”
苍苍莽莽,这片林子连绵茂密,堪称林海,若不是那明亮的北斗引行,吕文华带着一群书童差点迷路。他自入林以后一路都没有回头,脸上也早已看不出悲喜。那些学童年龄大小不一,他让最大的孩子走在最前,自己跟在最后看护着最年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