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日头好似格外的烈,青君一个亡魂都觉得被日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他还是怕自己会魂飞魄散,很自觉地挑着阴凉地儿去,奈何草木萧瑟,枯的枯、落的落,多的是垂败荒草和光秃的枝丫,几乎没几处可作遮挡的地方。青君闷在阴阳谷着实太久,又许久未见天日,这般一番闲逛倒也十分知足。只是他每每朝桑晖看去,都总觉得桑晖像是在笑。
“你到底在笑什么啊?”青君飘了几个山头,天近黄昏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了。桑晖却是根本不理他,兀自望着西山头。等到日落月升的时候,桑晖扯着青君的舌头,风驰电掣一般,转瞬就回了阴阳谷。
青君这辈子也没跑过这么快,那山路九曲十八弯,他被迫跟着桑晖七拐八绕,头晕眼花地还闹不明白,桑晖却是已将自己经常披在背上的头发高高束了起来,末了还让魂鸦把青君那具干瘪的肉身叼着挂去了魂树后头。
“你……”青君憋了一会儿,看着天上徐徐升起的月亮终于有些明白,飘到桑晖身旁笑道:“我懂了……”
桑晖像是已没了耐心,瞥了他一眼:“懂了还不快滚?”
“哎!”青君笑嘻嘻地,连忙就飘到魂树后头给自己的尸身作伴去了,桑晖则是看了眼天上的月亮,转身便进了魂树。
这魂树里头像是能随着桑晖的心意变化,桑晖进了魂树没先摇那银镯,倒是亲自把角角落落都打扫归置了一遍,顺道还给魂树里头开了扇窗。那明亮的月光随着窗户一涌而入,桑晖隔窗瞧了瞧天上的月亮,这才心满意足。等一切安置妥当,他便又坐去了床上,可将银镯从怀里摸出来,他又觉得不妥,屁股一挪遂又坐去了椅子上。最后沏好茶,摆好杯,又往桌上备了几坛千年的陈酿,这才把那银镯晃了晃。
月牙铃铛“丁零”一响,良宵几乎是转瞬便至。只是他看着桌前正襟危坐的桑晖,倒是怔愣了一瞬。
“怎么了?”桑晖把手中银镯放去桌边,边问边给良宵斟着茶。
良宵笑了笑,自行落座后指了下桑晖的头发,“怎么绑起来了?”
桑晖把茶杯给良宵一递,面不改色道:“热。”
良宵立时就笑了。他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靠去椅背上,倒是光明正大地打量起了桑晖的模样。
平日里桑晖总将及腰的长发随意披着,他的头发同他的眼眸一样漆黑,再配上一袭黑袍,一眼看去,从头到脚都沉沉闷闷。此时头发这般高高束着,颀长的脖颈和面容便都完完全全露在了外头。他的唇虽依旧毫无血色,甚至还微微泛着青,可一双眼却如黑色的玛瑙,十分的漂亮,再配上他那几近入鬓的双眉,这漂亮就成了独特的锐气,让他一眼看去宛若深夜里的雄鹰,冷傲不羁又威风凛凛,显得十分张扬和野性。还有他修长的脖颈……良宵目光落到那黑色的布条上,就再也没有笑了。
良宵的目光坦坦荡荡并不遮掩,桑晖也并不介意,只是见良宵突然好似有些走神,便又将搁在桌边的银镯轻轻晃了下。
“丁零——”
铃铛响的时候,良宵笑了下,这才坐直了身子说:“在呢。”
桑晖便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同他去碰杯。
“喝的也不是酒。”怎么就像是醉了……良宵笑说着,把后半句咽下去,举杯同桑晖的茶杯轻轻一碰。
其实一夜也没聊几句,不过是各自坐着,良宵偶尔饮茶,桑晖偶尔添茶。等到天亮的时候,良宵却像是有几分吃醉,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这一日桑晖并没有出谷,他的作息随着月亮对了调,在白天睡起了觉。青君倒乐得见桑晖脸上多几分笑意,好歹看起来没那么盛气凌人,便很自觉地挂在魂树背后当灯笼。
夜里月亮才露脸的时候,桑晖又晃了银镯,良宵也是转瞬便到。桑晖想开几坛陈酿给良宵喝,良宵却拒了,说:“怕真的醉了。”
桑晖往日里睡不着,总是会灌上几坛酒,他尝不见味道,但喝完总能睡个好觉,闻言道:“醉了不好么?”
良宵把桌上的陈酿全都盖上推去一边,笑说:“清醒些更好。”
桑晖便还是照旧给他斟起了茶,而后问:“怎么不带兔女来?”
良宵道:“怕她欺负你那一树的魂鸦。”
桑晖嘴角一翘,“她若喜欢就由她,毛都拔光也无妨。”
良宵失笑道:“你这么喜欢那丫头?”
桑晖却摇头,靠去椅背上说:“是喜欢你这个朋友。”
良宵愣了下,一时倒不知如何接话了。桑晖却是很自然地说:“既是朋友,就不必见外,我的便是你的,由她闹去。”
“我倒没那么纵着她……”良宵接了桑晖半句话,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的时候,抬头看了眼瀚如星海的树顶,像是不经意地提起,“听鬼王说你快走了?”
桑晖把那些明亮的魂珠瞧了瞧,点头道:“嗯。”
良宵说:“功德圆满是件好事,你做了八百年的度魂使,怎么这天地之间精彩纷呈,倒让你觉得无所眷恋?”
桑晖说:“圆满的是功德,却不是我自己,我行尸走肉八百年,没有任何可以留下的理由。你初来魂树那日我便说过,这天地之间没有什么值得我留下,不过……”
良宵靠去椅背上,银色的瞳仁迷迷蒙蒙,声音微哑:“不过什么?”
“不过……”桑晖把斟好茶水的杯子递给良宵,示意他喝一口,等良宵将茶杯接过了,他才说:“不过以前是半点也没有,现在有一些了。”